第19章  尚香
道路湿泞,人挤人,接踵摩肩。三人在人群中穿行,像三条被海浪推走的游鱼。
路上遇到个小姑娘,抱着琵琶唱《卖相思》,歌声清越如黄莺。尚香过去给了些钱,那小姑娘冲她们一笑,清清亮亮的眸子,水洗过似的,黑白分明。
燕台想起百合,洁白的花瓣上滚落几颗水珠,走出去老远,芬芳馥郁,仍在鼻尖。
她看出尚香对那女孩儿似乎有些特殊的情谊在,却没有问,只暗暗记在心间。
路旁有个建筑工地,说是什么银行要盖大厦,楼架子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危楼摇摇欲坠,有些急着赶路的,没奈何,只能猫着腰从竹架下过。燕台抬眼一瞧,只觉得可怖,可路上的百姓个个安之若素,还有临着施工场地卖菜的,鸡鸭鹅兔等一干家畜和三教九流的人挤作一团,真是不怕塌下来砸死。
路况不堪,不一会儿就将姑娘们的鞋面糊得看不清楚原来颜色,只瞧见满眼铅尘,灰蒙蒙的底色,就像正抬着木夯砸地的工人。燕台在奋力挤出个方向间,瞧见一头拴着的小羊羔,在泥黄和瓦黑中亮得惊人。
等到挤出人群,她和朝云头上的花早已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再回头找小羊羔,只远远看得见混在人群中的那一抹白。
海浪似的人群伸出触角,羞怯地往城市的四面八方探索,几辆交通工具还被卡在中心动弹不得。
尚香:“咱们快走,再绕过一条街就是了。”
燕台上次走这种烂糟糟的路还是年幼回老家时,几乎没什么印象,光记得坐三轮车被颠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她老家叫三轮车作“慢慢摇”,还真是贴切,直把人摇得七荤八素。等到再大些,无论是奶奶家还是外婆家的路都由政府组织修了一遭,水泥铺得平平整整,她就再没有遭过这份罪。
哪知道她一朝来到这个时代,把从前没吃过的苦全都连本带利都吃了遍,老天爷还要帮她回忆回忆同年。
燕台不认路,头昏脑涨地跟着朝云和尚香走,硬撑着把路线和路况都记了,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安慰自己道:“也好,要是我哪天回到中学,再碰上老爸老妈‘竹笋炒肉丝’,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从前那些小风小浪实在是太过亲切了,就连那些顶顶讨厌的人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我都可以出家了。燕台暗想。
也不知是尚香有意为之,还是出趟门吃饭就是要走这么多路,她们来这一趟,饶了好几条街,下了车后,又走了一条街。这七弯八拐的路,燕台又不是小乞丐,况且这些地方小乞丐也没怎么来过,全记下自然是极吃力的,燕台又不算什么空间感顶好的人,只摘了几个大路,记下了每条街最显眼的建筑,然后就是把街上的字通通背下来,什么招牌、大广告,如此一来也囫囵吞枣有个印象。
就在她背得不知今夕何夕之时,三人终于来到了饭馆。饭馆不大,但是整洁亮堂,后厨可能是在吊鸡汤,香味老远都能闻得到,不知道勾了多少行人的馋虫。
“嚯。”燕台闻到这久违的肉香,深深吸了口气,丢脸就丢脸吧,她都快忘了肉味了,“我要吃肉!”
“什么样子,收敛点,有你吃的。”朝云看不下去她这样,干脆走到尚香旁边,离她远些。虽然语气还是冷冷淡淡,但这一趟出来,朝云似乎添了点儿活气儿,再没有像在妓院里那样崩得紧巴巴的,害燕台不得不担心她会不会哪天像弯折的筷子样断掉。
燕台没有把这点训斥放在心上,嬉皮笑脸地跟在两人后面。有了老巫婆“珠玉在前”,旁人那点微末的教训算得了什么?何况在饭食面前。
店里的伙计似乎认识尚香,引着三人到一个人少的去处。上了茶,三人就开始点菜,燕台虽嚷着要吃肉,但不知尚香财力如何,她和朝云身上没有一分钱,出来就是累着尚香花钱罢了,且又没有菜单,反而没敢点,只说全凭尚香做主,唯一的要求就是吃饭;倒是尚香点了好几个荤菜,又怕她俩乍然吃了油水多的不好,又点了几个素的;朝云没点,她似乎什么都不挑,点什么吃什么。
先上了两碟小菜点心和燕台心心念念的饭。米饭一上来,燕台差点移不开眼,她一个南方人,成天见地吃馒头,还是硬得跟石头似的馒头,实在难让人开颜。
可怜,妓院的饭菜一点油星子都不见,盐和糖就更不必说了,她吃了那些硬邦邦的馒头后,才晓得原来自己从前吃的馒头确实和了糖。能吃上饭的只有兰香和凤仙这两位,凤毛麟角,可燕台去看,也是素多荤少,半碗的青菜里嵌着几颗肉沫,只弄点油腥沾唇罢。
饭一上来,她就就着茶和小菜吃了一大口,几天没吃过饭似的。燕台确实好久没吃饭了,只是她还记得正事,边慢慢嚼嘴里的饭,便鼓着个腮帮用指点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复习刚刚看过的路线。
一旁的朝云没动,垂眸似是回忆着什么,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尚香担心燕台噎着自己,忙又给她倒了点茶:“不急着吃,等菜上全了再慢慢吃,先吃些点心。”
经她一打岔,燕台倒想起那个卖唱女郎来。燕台不想乐极生悲,临到吃大餐前把自己噎死,于是都嚼碎了缓缓咽下去,又喝了杯茶,这才问:“尚香姐,我看刚才你看那个姑娘……你认识她么?”
尚香一愣,她似乎没想到燕台这么敏锐:“不认识。”
燕台以为她不想说,便点点头,道:“是我误会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也没吃东西吧,饿久了腹痛。”
“没什么不能说的,”尚香接过她递的糕饼咬了一口,才察觉她的意思,轻声细气地解释,“她并非是我什么故旧,今天才是初相识,只是我从前也是个弹琵琶的,看见她,倒像看见我,多有不易,我如今有些余力,自然帮她一分。”
这倒是燕台没料到的,可仔细想想,放在这个时代,却是情理之中。路上点名一百个人,一百零一个是穷人。
她又说:“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唱曲儿过活,后来爷爷死了,我便一个人唱,”尚香的视线落在虚空处,面庞一会儿浮现怀念,一会儿又被痛苦笼罩,她闭了闭眼,眼睫颤动,半晌,那温水般的声音又在燕台耳边响起,“人家介绍我下工厂,其实是下店,那时我什么都不晓得,也不认得字,稀里糊涂按手印卖了身。”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尚香再睁开眼,眸子里又是一片温和了。燕台觉着和从前不一样,可要说,她说不出,分明有什么进了尚香的眼睛,又偷偷溜走,不教人看清。
她能处之泰然或调笑而过,别人却不能。燕台一时默然。
“喏,朝云也晓得这件事,她还提醒过我咧。”尚香笑眯眯地说,兴许是瞧出燕台难过,也许是她不愿再摆出一副伤心样。
“真的?”燕台看向朝云。
这既像朝云能做出的事,又不像朝云能做出的事。
“这有什么稀奇,年少不懂事,被妈打了个半死,”朝云眼神一抬,直射向燕台,意有所指,“所以现在就不干了。”
“啊呀,你竟然这般热心。”燕台装作没有听懂,“平常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原来是外冷内热。”她每次帮其他姑娘,朝云总是冷嘲热讽。
朝云毫不示弱:“是,救了你这个麻烦。”
燕台一时语塞,干脆抢了她面前碟子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她们在这儿吵,尚香“观战”得不亦乐乎,她晓得两人关系好,就由着闹:“燕台,你不知道,她从前跟你可像。”
若说之前一番争论有故作的成分在,这次燕台确是实打实的惊讶了:“真的么?”她虽然老缠着朝云,但她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朝云却一直都那么理智,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性格和她一般的朝云。
朝云居然承认了:“确实很像。”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燕台实在顾不上说话,埋头吃饭;朝云还有几分定力,下箸也没停。尚香也确实饿了。桌上安静,一时只听得碗筷碰撞。
等到她们吃完,那辆马车居然正好停在饭馆后门等候她们。尚香有话同伙计说,让她们先上车。
甫一坐下,燕台就问:“尚香说她是被骗按了手印,又如何成了现在这样?”尚香算不上样貌出众,也不识得字,同其他一二等的妓女比确实差很多。
朝云也不再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有个商人看上了她,妈……”她说到“妈”字时拧起秀眉,心道真是被燕台带跑了。没纠结多久,朝云痛快地换了个称呼:“张氏为巴结他,又教尚香识字。尚香曲子唱得很好,性子又温婉,客人也不少,那个商人也时时来。有钱赚,张氏自然什么都肯干。”
“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燕台突然插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朝云闭上嘴,端详燕台一阵,也没什么意外,平静道:“你瞧出来了。”
燕台:“这也太明显了。她本是来看你的,怎么偏偏一时兴起又将我叫了出来?三个人都饿着,哪有跑这么远吃饭的理?我要看路,尚香偏偏又说后头还有。瞎子才看不出来有鬼呢。”
听到这话,朝云倒笑了:“是我们下套呢。你倒不怕我们把你卖了,就跟过来。须知你虽不大聪明,却还是值几块大洋的。”
燕台不想搭理她,扭过头看车外。尚香正同伙计说话,时不时往这边瞧一瞧,燕台心中腹诽:“这倒确实挺像拐卖人口。”
可她嘴上却不服输:“你以为尚香姐和你似的,人家是好人。”
朝云:“你瞧谁都是好人。”
燕台:“她还给了唱曲儿的小姑娘钱呢。”
朝云又笑:“说不准是装来骗你的。”今天的朝云似乎格外爱笑,今天笑的次数比燕台一个多月看见的还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然,”朝云吓她,她却自有一番道理,“有人虽然曾经受苦,却选择对同样受苦的人踩一脚;有人瞧见困境里的人,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也同样面临窘境,因而施之援手。倘使第二种人真的不铤而走险去干些坏事,也比第一种人有底线多了。”
朝云静默,过一会儿,又听她轻道:“倒是真能指望指望你。”
难得一见的肯定,可惜,燕台此时满脑子都是路线。
——
第十九章·完
『 作者有话说 』
    燕台:大师,我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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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姊妹妹站起来》里,大香母女也是想下工厂,却看不懂字,被人骗去按了手印卖身,算是个小小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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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蛋,朝云越来越毒舌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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