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是来同老板分账的。
这招是从阿槿那儿得的灵感。
往常老板上门要钱,先问派来服侍的女人,再搜屋子,一二等妓女少不得要被敲竹竿,尚香性子绵软温驯,总之被榨取得最多的。
阿槿实在不是个忍让的性子,遇到一回后,先把监视的女人赶了出去,又每月先按例算了账,陪客人外出回来后直接拿到领家那去。起先张氏不乐意,又哄又吓,使出万般手段,阿槿却不吃这一套,直接把事情捅到客人那去了,还扬言要见报,张氏这才偃旗息鼓。其他姑娘见了也纷纷效仿,未必都敢把前来监视的人打发了,可钱却一个子儿也不让旁人碰,宁可自己跑一趟,也不给张氏搜公寓的机会。
张氏不敢动阿槿,也失了发作其他几个姑娘的借口,再说,一二等妓女的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张氏只怕有姑娘不愿意接客或往客人耳边吹风,只好一一容忍下来,只是心里恐怕狠毒了阿槿。
尚香曾担忧地提醒过阿槿,只是阿槿却一副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妈,我想见见朝云。”尚香说。
正在点钱的张氏抬起头,堆着一副笑脸:“好孩子,见她做什么?她昨晚累了一天,正睡着呢。”
尚香:“妈,你让我见见她吧,这时候饭点,我饭都没吃就来了。”
张氏推脱:“姑娘们正吃着,怎么好……”
尚香:“妈要是不放心,我带她去外面吃,难道妈不放心我?”
张氏的笑僵在脸上,尚香坚持,话又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只好咬牙叫人:“小梅!死丫头,死哪去了?快滚进来!”
小梅跑进来,嗫嚅:“妈,你叫我?”
领家的往她脸上一拧,把小丫头都拧得东倒西歪,松手留下一个红印:“蠢货,不叫你叫谁,难道让你尚香姐姐去干你那些腌臜事?”
“等等,”尚香趁着张氏不注意,叫住小梅,“你认识燕台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尚香低声嘱咐:“麻烦你帮我把燕台也过来。”
她回头一瞄,张氏正背着门口数钱,尚香从怀里摸出几块大洋,塞进小梅手里:“好丫头,回去藏起来,别叫人瞧见了,别告诉别人。”
小梅点点头。
房里又传来张氏的叱骂声:“小梅!死丫头,站在那作死啊?还不快去!等回来看老娘不杵死你!”
小梅撒腿就跑。
等到两人来了,领家眉头堆得比齐化门还高:“这死丫头来干嘛?”一瞧燕台的脸,她就想起这丫头当初折腾的一档子事儿,歇下的怒火又腾腾烧将起来,看着就不是个安生的。
张氏正待张口训斥,尚香就出言打断:“是我叫燕台来的。”
领家心中大骂,面上硬挤出笑,撑出一派和蔼可亲的假面:“尚香,叫这乞丐来做什么?她一天天的,不是偷奸,就是耍滑,从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下作事,不是什么正经人,指不定占你便宜。”
燕台面上低眉顺眼,心里头直翻白眼。
多新鲜呐,拉皮条的鸨母骂妓女不是正经人?屋子里的,哪个不是被老巫婆逼得当不成正经人的?自己都没找她算账,她还当着大家的面编排自己?泥里滚三遭都比你干净!
燕台正在脑子里和脸似陈皮的领家杀了个几百回合,冷不防被朝云偷偷踩了一脚。想来是被朝云瞧出来了,燕台忙把头埋得愈低,省得再被人察觉端倪。
这厢燕台被朝云捏着后颈皮子警醒,那厢尚香应付领家:“她刚来时是我照料的,我现下不过想看看她过得怎样罢了。”她讲话还是温温柔柔,同燕台初见她那晚无甚区别,可话语中的含义却十分坚定。张氏怕把她逼急了,又想在她面前扮好人,一来二去,只能松口。
——
燕台坐上车时满是不敢置信,旋即她就感到了快乐。
之前费尽心机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今在他人的帮助下轻易达成了,若换旁人,夙愿了却的同时,难免心有不平和悲凉,或是哀叹世事不公,或是悔恨自己无用。燕台却没有多余的细腻心思,在她看,这是瞌睡碰上有人送枕头。
尚香一来,就解了她燃眉之急;加之,初来乍到的“一饭之恩”,燕台简直想抱住尚香,把她举起来转圈。
然而,碍于时代和身份,她须得收敛点,只能一个劲地握住尚香的手说“谢谢”,雀跃得如扑蝶的猫儿,车里都坐不住她。
尚香被她弄得手足无措。
还是朝云看不下去,轻叱:“你安静会儿!”
被这么一骂,燕台从兴奋中挣脱,理智和礼貌回了笼:“尚香姐,太谢谢你了,终于能出来了,我可在里边待够了。”
尚香见她喜悦感激皆发自内心,这才放松下来,温婉的眉眼间流露出歉疚:“这是我该做的,燕台,是我对不住你。”
因为初见就把燕台领到了张氏面前,尚香只觉自己形同叛徒,心里很是对不起燕台,自觉无颜面见对方,只能在给朝云消息时顺带问问。
“对不住?”一天内,两个人讲同一件事,燕台很快便反应过来,她震惊,“你就是因为这事一直不同我说话?”
因为心怀愧疚,这语气压得尚香不得不避开燕台的眼睛,等着对方的责备,哪知——
“好呀,朝云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你又只同朝云联系!哼!”燕台本沉稳了几分,今日在朝云和尚香面前,难得又故态复萌。
尚香讶然:“你不怪我?”
燕台叹气:“这有什么好怪的,我只记得你的粥实在好吃。”
此话一出,尚香舒眉展颜,一个月的郁气减了七八分,笑吟吟:“好,姐姐带你去吃好的。”
燕台欢呼,又连忙道:“尚香姐姐别忙,先转一圈让我瞧瞧外头的路!”
她是高兴得都没了章法。朝云偏过脸,闭了闭眼,尚香好脾气地安抚:“你放心,这次出来少不得转一圈,你们出来也没吃吧?先去垫个肚子。”
燕台愣怔,一拍脑袋:“瞧我这……光顾着自己了,你们两个都饿着呢,实在对不住。”燕台和朝云来得急,都没吃饭。尚香来的时间尴尬,燕台估摸着她也是腹中空空,不禁暗中责备自己得意忘形,恩将仇报,只想着自己,难怪人家朝云懒得搭理她。
尚香倒是不介意,她没什么脾气,看其他年纪小的姑娘就如同自己的妹妹,她也喜欢燕台性格活泼。只是……方才光顾着愧疚,如今说开了,尚香才有闲暇注意旁的,这一空,就瞧见了燕台惨不忍睹的手臂。
但见两条细瘦的胳膊上布满大块的伤痕,青青紫紫,一直延伸到衣袖,也不知道衣服下又是怎样一副惨状。
“这是怎么了?”尚香低头端详,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被妈打了?”
“不关那老巫婆的事,”燕台摇头,她很怕疼,尚香指尖轻碰就疼得她心肝一颤,可想起之前对方抱歉的眼神,她强作一番轻描淡写语气,“昨天晚上的客人打的,难怪他讨不到老婆,活该。”
昨夜接客,燕台运气不好,碰到个混不吝的,几乎是扯着燕台的头发,把她扔进厢房,后续行事就更加粗暴,幸好只是挨了揍,没出血。
妓女碰到混账客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脾气粗暴还是轻的,租界里的外国士兵更残忍,之前有窑子来了外国兵士,接客的妓女直接被打破了相,更不必谈身体其他部分是什么情况,一年后就死了。
妓女最怕遇到外国客人,幸好外国兵大多只在租界内逛妓院,听说那些妓院里还有外国女人。
她是有心要逗尚香开心,可惜道行太浅,尚香晓得她是强撑着,心里被难受填得慢满满的。
朝云开口替燕台解围:“我今早看了她这伤,没有伤到要紧地,擦药就行了。”
尚香迟疑了一会儿:“好。”
这样的谎话都能让人相信,不愧是朝云。燕台心里这般想,嘴上却是连连附和:“朝云都这样说了,你总该信吧。”
尚香:“待会去买膏药。”又叮嘱,“以后若是受伤了,让朝云帮你看看。”
燕台满嘴跑的火车一顿,她瞪大眼睛转头去看朝云,投去个“不会吧”的眼神。朝云真懂药理?
朝云和燕台相处了一月有余,她又极会揣度他人心思,更何况燕台此人几乎猜都不需猜,现如今,几乎是燕台一张口,朝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这副表情,朝云直接气笑,她闭上嘴,懒得同她说话。
天天住在一起,还不知道人家什么会什么不会,你说气人不气人!
窑子里的姑娘要是指望燕台逃出去,只怕要等到下辈子。
“唉,有什么好气的,”燕台瞟闭目养神的朝云,“我都没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呢,你还气我糊涂,嗐。”
朝云冷笑:“可不就是因为你糊涂才不说的么。”
尚香隔岸观火,一脸笑意地看着两人吵架,心道:“之前阿槿骂我杞人忧天,我还不信,如今一看,果然是我杞人忧天。”
两人拌了几句嘴,燕台为朝云的鲜活而惊奇,自忖朝云难得生一次气,总不能好让她觉得生气太难,又回到原来冷冰冰的样子,自己要礼让着她。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在燕台自顾自的决定下莫名其妙地消弭了。
燕台边同她们说话,边隔着玻璃把她们出门后的路线记在脑子里。她从前读文科,背书是看家本领,不一会儿就将路线记了个九成九。
今天一早下了场暴雨,北城虽说久负盛名,是政治中心,可城里都是些泥路,远没有后世的那般规整干净,今早的雨水一冲,满是泥泞,到处是水坑,各路神仙都暂栖在马路上,把本就不宽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路上乱哄哄的,富家马车、卖菜的、上学的、唱歌的……什么都有,开蟠桃会似的,擎等着人一锅端了下饺子。
这堵下去,得等到明年。
尚香往外一看,回头道:“不远了,要不我们走着去?”
三人无异议,都下了马车。
——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