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余学幼再没有来,丹霜一如既往地独来独往,王志元心中的姑娘依旧是个迷。燕台两点一线,几乎把窑子和领家的院子的每个角落都看出花来了,连姑娘们每晚去窑子的路,路上卖糖人的小贩多快能浇一个花样,都摸清楚了,她还是没有找到十分可行的法子。
“天天在这儿两个地方转,根本找不出办法。”燕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她最多只能和其他姑娘一起站在窑子门口的灯下,勉勉强强摸清楚监视的人到底有多少,窑子的打手什么时候换班。
朝云在一旁给烂席子洒水,顺便打打蚊子,没打理小姑娘的长吁短叹。
“六个监视的人,六个打手。”燕台小声掰着手指算。
“七个。”
“诶?”燕台一骨碌翻起身,问题机关枪似的连射,“什么七个?你说哪里?我数了又数,都是六个,哪里来的第七个?”
朝云看了眼一脸不信的燕台:“窑子的柴房出去还有一个看门的。”
“啊?”燕台哀嚎,“怎么哪里还有?不是都锁上了吗?”
柴房就是燕台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被打伤后,朝云安置她的屋子,又破又黑,但是它在后院,往后一走有个上锁的小门。
那地方偏僻,大半个月都没人光顾,燕台之前在那住过两天,也没见有人守门,所以一打算要逃走,马上想到了柴房。她还想着,这路线虽然不十分靠谱,却也有很大逃脱的可能性,没想到,巫婆老板比她想得周到多了,连这种地方都考虑到了,想必也是经验十分丰富了……
燕台双臂直伸到墙壁,上半身躺在床上,腿弯曲,脚踩在地上,宛如秋日农家檐下的柿子,皱巴巴地在廊檐下荡呀荡,看得人心烦。朝云眼皮一掀,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你别以为那没人去,别瞎逛。”
“现在知道啦,”燕台无精打采,“有人守着,走都走不了。”
朝云拧起眉,表情如薄雾被风吹动似的。燕台毫无所觉。过了一会,朝云还是决定提醒她一句:“反正你别去。”
燕台虽觉得不必放在心上,但见朝云神色有异,还是记下。
“领家认识便衣小队队长。”朝云继续说,好像是为了给燕台上课,亦或者还是不看好燕台逃跑的想法,故意说出些残酷的真实来打消她的念头——不过,燕台觉得朝云不是后者。朝云即使不赞同对方的想法和行为,也不会自作主张去阻止,除了第一次的失态,朝云其他时候仅仅是表达自己的不赞同罢了,更多的时候,她压根不会理会燕台的决定。
“也许她是觉得,你真尝了苦头才会晓得痛。”兰香和燕台都曾对朝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凤仙如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凤仙也愿意和燕台说话了,燕台发现这姑娘不过是性格文静罢了。
鉴于两人都不爱说话,燕台认为凤仙的话很有参考价值。不过,她觉得还要加上一个“懒得白费力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朝云也在燕台面前褪去了“高冷”的外壳,诚然她性子冷淡难以亲近,可很多事情朝云纯粹就是懒得做。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说话能省就省,实在让人反应不过来,比如现在。
“便衣警察?”天可怜见,燕台还没有见过这个年代的便衣警察,完全理解不了朝云的忌惮,但她直觉这和自己认知里的警察是不同的,谨慎道,“他们收了老巫婆的钱?”
朝云对她私下稀奇古怪的外号和想法习以为常:“是。不过,他们本来就抓搞革命的,平常……看人就抓。”
抓进步分子?那平常不得监视人?原来是特务啊。燕台撇嘴:“这算什么警察,不是好人。”
警察不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还能为的保护穷人不成?朝云神思飘摇如絮。她也跟着燕台胡思乱想了。
“怎么了?”顶着朝云的目光,燕台不明所以。
朝云的眼神里竟有些一言难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啊?燕台拧眉,心中摇头:看,朝云又开始说些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了。
夏日已经完全占据了这片天空,庭院里蝉鸣烦乱,绿意渐浓,斑驳的光影流水似的泻到对面的墙上,遮门的蓝帘光影粼粼,有如燕台曾在电视剧里瞧见的海面。
其他姑娘撩开帘子,海面流动起来,十分之晃眼,打破了原来的对话。
“这老太婆真小气,”燕台烦闷道,“我听说别的窑子里的姑娘都是一人一间房,就她抠,一堆人挤大通铺。”
朝云没有纠正她领家的年纪还算不上“老太婆”,只问:“你又从哪听来的?”
进来的那个姑娘正等着燕台给她翻东西,听到谈话就道:“你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省得被人听去。”
“院子里没有茶房,我小声说,”燕台翻出了一包布,塞给那姑娘,惊奇道,“春花,现在还兴这个?”
“不兴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春花珍惜地掸掸布上的灰,打开粗布,里面有一张两个巴掌大的绸缎,绸布上有块绣像,她翻检查看,见没有问题,道,“多谢你了。”
“这是绣完了么?”燕台好奇,她自己不会手工,也没见过有人搞这些。
“是啊,花绷子都取了。”
燕台没有问价钱,只跟着看,春花也不避着她。春花有一双巧手,缎子上绣的一双燕雀俱都栩栩如生,近看,燕台才发现雀鸟的颜色是由深到浅,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力。
春花边收好,边叹道:“就这么一小块,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才几个钱,要不是知道我会这种绣法,人家还不给我绣呢。”这事是一个嫖客帮她牵的线,他拿几个零钱,她则靠这存些积蓄。有钱总是好打算些。
近来城市里流行洋布洋装,衣饰多是些泰西样式,加之报纸媒体大力宣传,有钱人家纷纷赶时髦,买土布的人少了,花钱请人出绣工的人家更少了,也只有些老派的大家族还用这样的旧样式,就算是请人,钱也不如以前的多。乡下虽然还是一片旧日风光,可乡下人没有多少钱,家家都会写针线活,与其请绣娘,不如自己绣。
春花下店①前,一手绣工也是远近闻名的,生意好时,就靠这个养活了大半个家。只是后来生意逐渐难做起来,妈妈又病倒,家里失了另一个经济来源,日子愈发艰难,不得已,她才下店混事。
卖身前,她骗娘说出去买药,出了门,再也没回去过。
也不知道娘现在怎样,她卖身的钱应该也尽够药钱了……
想到这,春花只觉得困倦,心情郁郁,说了几句,就躺下休息了。
看着春花清瘦的背影,燕台眼神晦暗。
随便把自己这块擦了擦,她帮朝云端起水盆出去,两人把水往院子里一泼,覆水难收,各自东西南北流。烈日当空,不一会儿,有些水浅的石砖上就只剩一块浅淡的水痕。
两人没有马上进去,夏日初显它的厉害,才露尖尖角,暑气已催得人头脑昏昏,地上的水不一会就全然不见踪影了。
朝云:“想什么?”
燕台定定地看着前方:“想家。”她说,“既然大家都想家,为什么不一起回去?”
朝云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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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要来的消息让燕台大吃一惊。
“你们有联系!”燕台笃定。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朝云不予置评。然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肯定,燕台知道,如果不是,朝云肯定会否认,她不屑于说谎。
燕台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领家不搭理朝云,平常也只是赏几个巴掌,若是其他姑娘像朝云那样干,估计棍子都打断了。除开朝云软硬不吃的脾性,还有尚香的面子在……
“你上次和兰香也鬼鬼祟祟的,”燕台抱怨,“你是不是和阿槿也挺熟的?”
朝云摇头:“不熟。”
燕台狐疑地看了她眼,见实在从那张冰块似的漂亮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只能退一步,毕竟凶也凶不过她:“不说这个,你俩既然有联系,尚香干嘛不写信给我?”
还是人家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有她一个人在“单相思”?燕台想七想八。尚香作为燕台来到这后,除开朝云,第一个看望她的人,还是很受燕台感激的。尚香的粥是她来这儿后吃过最好的一餐了,虽然她当初挺嫌弃的,不过尚香手艺很不错,有肉有米,于现在的燕台,简直珍馐美味。
朝云不知想到什么,柳眉一轩:“你不记恨她?”
“记恨什么?”燕台没反应过来,一会子,她才记起,“哦,你说她带我去见老巫婆这儿事?怪她做什么?尚香又有什么办法?她心里能好受到哪去?”
遭人凌辱也好,风光无限也罢,哪个妓女又有真正的自由呢?
听到这话,朝云眼中飞掠过一丝惊讶,她丹唇一掀,竟露出一个笑。
燕台:“笑什么?”
“有人说尚香杞人忧天,之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燕台纳闷:杞人忧天?信不信?什么乱七八糟的……朝云不会变得像老巫婆那样神神叨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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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