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窑子都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哪怕是死人,更何况今天本就没有死人。
燕台打量这个她已经非常熟悉的地方。
她没有再去关注那个叫王志元的伙计,除非他能做内应,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说不定他就同意了,燕台心中自嘲。窑子里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有专门监视妓女的跟妈和茶房,更不必说打手、伙计甚至是嫖客,想要从这里逃出去基本不可能,燕台自己早已身体力行地试过了。哪怕有内应也很难。
这个事实不免使燕台心中升起一股绝望。可她虽然孤立无援,但好歹还有人和她目标相同,她用目光寻找丹霜,也许丹霜也在思索怎么出去。然而,丹霜似乎并没有这个疑虑,燕台只看到了她挽着客人进去的背影。
丹霜比她更熟悉两个场所中的任何一个,她从前在这儿的岁月里,有无数机会观察和思考如何逃出去,她很可能早已找到答案了。
假使朝云都无法依靠,那和自己从来没有交集并且还拒绝合作的丹霜,又如何能靠得住呢?燕台清醒了过来。倘若要打动别人,只能靠自己。
窑子里一片光亮,沉醉于此的人们不知今夕何夕,明月不知何时被污秽遮挡。
余学幼在乌云蔽月后,就收回目光。他望着泥泞的前路,决心这次一定要说动对方,他很快就要离开北城,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发下宏愿大誓,他继续一深一浅地向窑子艰难行进。
在今日接待这位客人之前,燕台早已把对方前几天的誓词忘到九霄云外了,在对方腼腆又期待的目光下,她才在脑海中找寻出这段年轻人炽热的誓言。
虽然有人说从良是妓女向嫖客索钱的一大绝技,现实也确实如此,可燕台既不答应他,也不愿意趁机向他索钱。不答应是因为不相信,嫖客和妓女逢场作戏,不到最后就不知道真正被骗的是谁,燕台难以相信一个陌生人,即使对方真的愿意救她,难道要他把整个妓女救出来吗?至于不愿意趁机索钱,原因说出来讨骂,自然是她那点现代人的道德感在作祟。和平年代被烙上的道德规则印记,或许有人会很快摆脱,可燕台实在难有如此大才,也许得等到生死边缘,可毕竟如今不是。
“我是真心的!”这位年轻的客人急于证明自己。
燕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了一脚凳子,“砰”的一声盖过了客人的话语。
“二爷别急,”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燕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声回答外面的询问:“沏水,留客。”脚步声让客人一惊,他的脸上充满惊恐。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了,燕台走到窗边,从窗帘偷偷挑出一条缝,见门口和墙边确实没人,才笑着回头低声解释:“余二爷见谅,这里究竟比不得家里方便,要是让人听到可就糟了。”
“这……”这位只来过几次的客人想必从前不曾在这样的烟花地流连,都不知道会有人专门监视,这一出变故简直吓得他“花容失色”。
燕台初次见他是在小半个月前,那时燕台待人接客还有几分生疏,她第一个挂客。屋子两个男人,一个戴着眼镜的,是熟客;另一个坐立不安,要走,却苦于被熟客拉住。等到姑娘出来见客,他便似泼了热油的虾子,红着脸跳起来,根本来不及细看,胡乱地指了第一个姑娘——自然就是燕台。他此后又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找的燕台。
“每次都会有人听?连……那个都……”
她无言地笑。
对方失神喃喃:“我以为你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没想到……”他似乎很是失落和愧疚。
真是莫名其妙,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缘何需要他来歉疚呢?
燕台没有说话,她睁大眼,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位客人。
他意外的年轻,同自己年纪相仿,比小乞丐也大不了几岁,初初长开的脸,因为涉世未深,气质上仍有些稚气未脱,正是最青春而热血的年纪。燕台看见他,不觉想起大学班上的男同学,心中生出一股子怀念和亲切。就算在这儿,说不定也是个学生。燕台暗暗道。
她刚牵着他坐下,茶房就进来沏茶。
“你跟我走吧!”这位年轻的客人眼盯着茶房出去,才压低声开口。
燕台:“二爷叫什么?”
“我姓余,叫学幼,学而时习之……北城大学的学,小孩的幼,字……”
“好了,”燕台眨眨眼,故意俏皮道,“接下来我不听了。”
余学幼醒悟过来,燕台还没问,他就要把自己全家交待完了。
燕台:“您是学生吗?”
“如此明显?”余学幼脸红,燕台第一次见到这么腼腆拘谨的男性,一时觉得新奇,余学幼移开眼,“我是真心的。”
燕台笑:“我可是妓女,哪能攀得上您?”
年轻人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似乎过头了,又放轻了声音,耐心解释“我不是那群迂腐的伪道学,如果我真的介意,又怎么会说出这个请求?”
这话说出来,燕台倒真有些佩服他了,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盟假誓,着实动听,当然,她更乐意相信这是真话。只是,拒绝起来就不甚便宜。
她一犹豫,在余学幼眼里就是另一层意思了,他迟疑道:“你就算不喜欢我,也比待在这儿好。你这么年轻,现在已经是共和,人人平等,出去之后不和我待在一起也没关系,你想干什么,读书,写字,学外语,找份正经工作……都是好的。”
这话说的……实在太像燕台自己会说的话了。燕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余学幼不会是她的前世吧?不是说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世界吗?
余学幼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总之,他是决计想不到燕台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的。
共和。余学幼说到这个词时,她从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看见了光。是青春的光,是希望的光,是进步的光,是近代漫漫黑夜里的一点不致人绝望的灯火。
实在是一个漂亮的,让人、尤其是读书人向往的名词。燕台不是一个能一眼辨破虚妄的睿智天才,她只是被洪流裹挟的其中一员,是极容易被迷惑的蝼蚁,是没有一片相同却大体相似的树叶。
倘若她生在这儿,她一定会无比虔敬地相信。
然而,她不是。
此时的共和,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改变是有许多的,她想,她听许多人说过;好事不是没有,她亲眼见过……可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对于妓女来说,她们永远是一棵他人的摇钱树,在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辗转,在大好年华里被埋在深深的土壤下,这黑暗无光的大地的怀抱不知道吞吃了多少骨骸。
有的人,甚至连人生都来不及真正开始。
那只苍白的手又浮现在眼前,曲云上吊的白绳还挂在房梁上,从朝云那里听说过的无数冤魂又在暗处窃窃私语……燕台用手挡住眼:“多谢您的美意,我命薄,无福消受了。”
这话让年轻又热忱的客人迷惑了,就像朝云曾经对燕台说的那样:“只有小孩才会觉得,出于好意的提议不会遭到拒绝。”
他想必是自以为考虑妥帖地来,与其说是喜欢她,倒不如说是为了帮助一个可怜人,青年向来是这样的,无论哪个时代。如今倒要叫他铩羽而归了,到真有些对不住他。
“您不是北城人。”燕台肯定道,对方操着一口带着轻微南方口语的官话,她没听出来是哪,不过教她倍感亲切,拒绝的声音也放柔了些,“不过就算您是,我也不会同您走,我不想待在这儿,可我谁也不同。”
余学幼还没从上一个话题中清醒过来。
“带一个人出去要多少银钱?这家窑子,十几个姑娘,您都带得出去吗?”燕台的话却毫不留情,“这北城里,这么多妓院,里头都是被折磨的人,更遑论整个国家?”
燕台:“我出去了,谁又能打包票我不再进来?我倘若是要骗您钱财,跟着您走,再卷起家资走人,您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若不是骗财的,等到快饿死了,您说我是饿死好,还是重新再下店呢?”
这些问题余学幼别说思考对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只知道燕台是被逼着卖身,知道老鸨可恶,却不知道这里头这么多弯弯绕绕和无奈,燕台的话一下子把他砸懵了。
“别再来这儿了,也别再逛其他店了,”燕台出神,不晓得思绪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嘴慢慢吐出字,“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又要闹起来,乱哄哄地一片,学生么,好好读书上课,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下来,一阵叹息。
燕台想到小梅的父兄就是被抓了壮丁,死在战场上。
余学幼在回忆什么,就不得而知。
只是,无论对于谁,动荡不安的社会和分裂的国家,实在让人心难安。
这漫长的夜晚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能迎来黎明和光亮?
——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