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作践你姑奶奶我?拿着你的破碗讨几元钱回去给你老娘买身孝衣!”
炸雷似的一声,荡得燕台差点没端稳碗,冷不防手一松,发硬发馊的窝头掉在地上,咕溜溜地就要滚远,燕台眼疾手快拦住馒头,捡起来拍拍灰,撕下一块就往嘴里塞,就着冷水送下去。
桌前其他人往门外瞟去,朝云没有随波逐流,一起探头探脑,但燕台居然也眉头都不动一下。朝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燕台一眼,燕台还在专心致志地吃饭,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吃的是珍馐美味。
这实在不像燕台。朝云暗想。
燕台应该是好奇的,有一点不甚熟稔的审慎,但终究是没心没肺、任何事都不惧怕的。自打秋桂一事后,燕台就渐渐变成这幅样子,大家已然都习惯了。就连朝云有时都会怀疑,那个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要逃出去,要带着所有人一同出走的燕台,会不会只是夜半的一场梦,是她年少的怨气化作的亡魂。
可每次对上燕台明亮的眼睛,朝云就无法说服自己,那个起誓的少女是一个幻象,一个孤独徘徊的亡魂。
她会做到的。朝云总是不自觉地告诉自己。就像是一场漫长的祈望,一次说服和寄托。
四喜怒气冲冲地闯进屋子里。
“怎么了?”
“杀千刀的茶壶,来问我跟不跟他,”四喜将碗“砰”的一声摔在桌上,“老娘倒了八辈子的霉!就是瞧着我最近被窑皮缠着,没几个钱,才赶着上来的。”其他人听了,恍然大悟,纷纷劝慰。
有姑娘出主意:“你是不是遭了什么灾,要不跟妈说说,去拜拜祖师爷,燎燎屋子?”
四喜咬牙揉手腕,她露出袖子的手臂上全是星星点点的伤痕:“嘶——是得去拜拜,不然,再这样下去,妈要打死我。”
四喜最近接客惨淡,正是流年不利,来的客人还是个光泡妓院不花钱的主,老板简直把她看做眼中钉。见面,四喜人还没喊完,就被招呼了一个耳刮子,晚上,领家来巡窑子,话也不说先捉住四喜打一顿鞭子,一问,没接到客,又是一顿好打。
可怜四喜一个性子泼辣的,最近连讲话都降了调,茶房伙计缠了她好几天,直到今天动手动脚,四喜才忍不住发火。也就是她刚被拐进窑子,不肯卖身,被老板百般整治后,和现在有点像了。
燕台将最后一口水喝完,提议:“四喜姐,你去隔壁问万艳借借药吧,擦了也好受些。”
四喜“呸”了一声,轻蔑道:“我才不去,鬼晓得那死丫头怎么搞到的药。”
燕台不明所以,她刚想追问,看了眼朝云,又将喉咙里的话吞下去。
又有人道:“四喜,没影子的事儿别乱说。”
“哼,”四喜并不服气,但她也低头吃午饭,没有再开口。
这幅情景,燕台也低头沉默。不一会儿,朝云起身,她连忙跟上去。
“朝云,”她在门外叫住朝云,伸手拿过对方手里的碗,小心问道,“四喜的话是什么意思?”
燕台在妓院混事一段日子了,已经知道了些规矩,明令禁止的也好,心照不宣的也罢。她知道跟了茶房的妓女私下被叫做“茶壶套子”,这不是什么好称呼,是要被瞧不起的,是以四喜才这么生气,说是生气,其实也是为了把事情闹开,不让别人传些有的没的风言风语。
这家窑子里没有妓女同茶房搅合在一起,这些话燕台还是听姑娘们在谈论其他妓院时说的。朝云虽然一如既往地没有参加话题,但也许是领家经常拿她无可奈何,大家对她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不过,四喜后面的话却让燕台迷惑了:“她为何这么说万艳……”
朝云听到她的话,一如既往地没有马上回答,打量燕台的眼神却十分奇怪,缓慢的,带着一定审慎,像是古董商估算一件文物的价格。
燕台一愣,强充着气场让她打量。
“燕台,原来你在这儿啊。”
兰香来了,旁边跟着万艳。
“兰香姐,万艳姐,你们找我?”燕台往来人身后打量,她在妓院年龄也算很小的,除了小梅,见了其他人闭着眼喊“姐”都不会错,“好久没瞧见凤仙姐姐了。”
小梅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今年十二。
兰香气色不足,听了这话眼神一闪,慢慢道:“嗯……她病了……”
燕台没注意到兰香的异常,随口道:“怎么这时候来?方才朝云在屋里,吃了饭就走,还是被我叫住的。”
万艳:“大中午,只怕扫人家兴。”
想来万艳是听到了四喜的话,或者她们二人深知彼此的秉性。
燕台抬眼瞧了瞧万艳,她说这话时神色平平,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就像在说今天又看见了一片落叶,明天还要去接客一样。燕台有时会想,也许对万艳来说,现实和传闻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义。
兰香看了眼两人,说:“窑子里一下没了两个姑娘,我上次从妈房门前过,听说要来新人了……”这消息本就是要告诉燕台的,三四等妓院妓女没了或者患病不治也不是新闻,可说着说着,她不免嗫嚅。
一反兰香的预料,燕台听到消息后,只愣怔了一小会儿,平静道:“嗯,我知道了。”
兰香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就点头笑:“万艳找你玩,我待会儿去。”又问,“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好?”
燕台摇头:“我去拿吃的给小梅。”
朝云:“你去吧。”
小梅晚上和她们一样去窑子接客,可白天却要去侍奉领家,她年纪小,接客也不多,力气小,张氏嫌她干活不利索,不肯给她吃剩饭——领家老板的剩饭自然比姑娘们的正餐好得多——每到饭点就不情不愿地赶她回来。可张氏放人时经常一拖再拖,等到小梅回来,姑娘们都吃完饭了,她就只能得些残羹剩渣。
最后,燕台看不下去,就答应每天替她留饭。至于和兰香说的送饭,只是个借口。那些话的意思,燕台已经明白一些了,她们要单独说话,而她正好也要在院子里看看。
回想起兰香刚刚的眼神,燕台知道兰香的担忧——因为秋桂。
秋桂刚死不久时,燕台发现似乎只有自己在怀念这个姑娘,这是巨大的冲击,其他人的漠然在她看来不啻于一场背叛,比起妓院老板的压迫,来自同行者的麻木更让人当事人难以容忍。
燕台不是秋桂,可她不得不在秋桂死后以她的守护者自居。尤其在得知自己在这场痛苦、漫长的对这个短暂生命的谋杀中也有几分嫌疑后。
她是刺向她的刀,是逼她选择走向悬崖的怂恿者。她不能遗忘她,燕台的遗忘是第二次杀害。
她无疑不会遗忘她,可也不再会仇视他人来寻找空虚的慰藉。
正因为燕台记得秋桂,记得那只斜伸出来的死手,她才要在现实中做出改变。
秋桂已经死了半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燕台想起这半个月来的一切,抬头打量这所宅院,它的色彩,它的构造,它的佛像,它的守卫,它所有的门,居住在它身体中的人……
与她所认识的房子来说,这所宅院并不算高大,可它如此简单地困住了无数个妙龄女郎,它的脚下埋葬了无数屈死的冤魂和凋零的情感。天空就在头顶,她们却飞不出去。
这是一所挺大的宅子,姑娘们住的院子和老板住的地方紧紧挨着,背靠同一堵墙,墙上有墙有门,姑娘们一有什么动静,老板或者伙计就掀帘子进来,若是碰上了老板的相好就更糟,指不定谁要被他糟蹋。小梅就没少被他折磨。
燕台隔着门听到叱骂声,屏气凝神,隔墙听了半晌,只有一个女声。燕台心里松了口气,幸好领家的相好没来。她决定站在门外等小梅。
除了这一块,宅子还有挺大一片地方,但姑娘们若要从住处出去,只能从领家屋子里出去,姑娘们的院子原有一个小门,但已经拆了,用砖堵死,再没有别的门。住所里时常有人出入,但却没有伙计和打手看门护院或者监督妓女,比起窑子似乎要容易逃出去的多,可要在领家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又谈何容易?
院子里的佛像一如既往地静默,之前领家曾念叨过,近来流行信什么泰西的耶稣,过段时间要再买些十字架,什么道尊佛尊洋菩萨,一块请进家里保佑风水。
燕台心道,好嘛,一块请进来,佛祖道尊想必不会介意,可耶稣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十有八九不乐意。
估计外国人也没想过还能这样。
这想法也就图一乐,燕台土菩萨洋菩萨都不信,她只信自己,世事坎坷,总要开开玩笑保持乐观。再说,她一瞧见这佛像,就想起自己同丹霜的对话,虽然她们没有达成合作,佛像却成了无言的见证,见证她们有同一个梦想和目标。
最近的丹霜又沉寂下来,回到往常那种毫不起眼的状态。她就像水底的细沙,偶尔会因为激流浮上水面,可一旦风平浪静,她又会失去自己的色彩,淹没在无垠的沙海中。可没人知道细沙之下,藏着什么。
——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