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槿走过马路,车夫远远地望见她,赶忙下车等着她过来。
等她走到车边,马车夫恭谨地弯下腰替她打开车门,阿槿鞠躬回礼,这才上了车。
“刘先生。”阿槿边笑着向对方打招呼,边坐下,这笑同她平日里张扬妖媚的笑迥异,倒流露出些烟视媚行之意,乍看竟有几分局促。
“回来啦,”车里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整洁的长袍,面目严肃,从衣裳到发丝儿没有哪一点不齐整,全身打扮得一丝不苟,他见了阿槿,紧皱的眉头才略微松开,“怎么样,她没有为难你吧?”
阿槿晓得这话并不是刘治问的,而是刘治代表他身后那个人问的,阿槿不想让对方挂心,便着力使自己看起来悠然从容些:“那领家的想要钱,自然不会为难我。至于经济状况,我也晓得不露财的道理,您放心吧。”见刘治还有些半信半疑,阿槿又道,“刘先生,我如今是什么景况?那女人若是为难我,我不晓得走吗?况且,他肯定说了,我是个有数的人。”
刘治这才赞同地点点头,道:“不错,斯善也同我讲你是个有主意的。”于是说,“那我也不多啰嗦了。”
阿槿知道他信了,就代表斯善也能听到这些说辞,吊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两人面对面错开坐着,隔得距离很宽,反倒没有半点暧昧,此情此景,与其说是妓女和嫖客调情,倒不如说像长辈和晚辈的体己话。
沉默一会儿,刘治又开口问:“近来过得怎么样?”
对于一个妓女来说,这话实在问得讽刺,若是换别人来问,难免显得阴阳怪气、别有居心。可刘治只是单纯关心阿槿的近况,两人往日的说话方式也是如此。刘治早已是而立之年,将近不惑,阿槿才二十有一,他看阿槿,难免想起家中小辈。他虽然是因别人才来看望阿槿,可这问题里,却未必没有一点真心。
阿槿知晓他的好意,直接笑:“您别担心,没什么事。领家不敢硬着管我,我还嫌平常太闲呢,吃饱穿暖,我有什么不好呢?”
这世道横尸遍野,白骨露于野,多少不知名姓的人暗中死去,能吃饱已经强过许多人了。阿槿想到那个小乞丐。
刘治看着阿槿的笑,心中一时没滋没味。
阿槿知道他是个好人,即使不过受人之托也会良心难安:“刘先生,不是您的错。”她故意眨眨眼,俏皮道,“您若是自责,那普天下的富贵人岂不都该羞死?”
刘治没接这话,转而道:“你戒烟了,最近没有抽鸦片了吧?有没有瞧医生?”
这话转得突然,阿槿听了都有一瞬的愣怔,只是这片刻停顿很快又被笑容补上,极具迷惑性:“是啊,最近好很多,已经有半个星期没碰那玩意儿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不露痕迹地下垂,自己好像是一具无主的躯壳,自顾自地吐出些灵魂都不明白意思的字句——阿槿害怕对上对方肃穆的眼。
刘治的眼神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端正严厉,不像阿槿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可当她看向这双眼睛时,实在很难不想起另一双与这毫不相像的眼睛。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清澈。
阿槿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他们曾经拥有最亲密的约契,如今只余下一摊轻薄的灰烬。那些隔着花窗窥望,在屏风后偷听的前尘,尽葬在昨日的深渊中。
无人的夜里,她的心中常常奔涌起无序的热流,催促她伸出求救的手。
虽然不时能从刘治这里听到那双眼睛主人的消息,阿槿却明白,两人再无重逢之日。
往事如流水逝,流水无痕,又何须贪恋,早早忘了才是快活。阿槿不禁想起柜子里的衣饰,珍珠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鸦片那颓靡的甜香又再度萦绕在鼻尖……这些他人或艳羡,或嗤之以鼻,却总归是搬不上台面的物什,给以她无限安慰。
心中的激流褪却后,留下凹陷坍塌的遗址,她慢慢平息下来。
回过神,面前是刘治递来的信封:“这是这个月的。”他说。
出乎刘志的意料,阿槿没有如往常般推拒,也没有黯然伤神,一反往常,平静地收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阿槿剥葱根似的指尖稳稳压在信封红框的一角,可信封似乎微微战栗,连水红色指甲上描出的蓝莲的线条都模糊起来。
“阿槿?”
马车在公寓前停下。
阿槿笑:“先生,多谢您跑这一趟,我回去了。”话音未落,起身下车。
刘治眼疾手快地卡住快合拢的车门,在阿槿诧异的眼神中,透过狭窄的门缝盯住门外女子的脸,不放过对方神情分毫变动,一字一顿道:“阿槿,你不问问他的近况吗?”
接下来的表情,刘治第一次在这姑娘身上看到,砸得他头昏脑涨——
“刘先生,”阿槿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抹似悯非悯的嘲笑,十分奇怪他为何这样问,“有什么好问呢?我不关心。”
刘治结舌:“可他、斯善他……”
“我没有逼他,”阿槿冷酷地打断他,露出一个惯调弄风月的笑,“杨君同我这个风尘女子怎么比?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多少年前的情分,拿出来称称能卖点钱才是好的,不然谁会搭理呢?”
这位可怜的好心人十分迷惘地将一肚子的话全都咽回去,他还搞不明白,为何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本来好好的谈话氛围急转直下。
阿槿几乎都要心疼他了,她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开口。她的话,不是仅仅说给一个人听的。
刘治看着面前的女郎,她有风流多情的面庞,可好像无人能打破她的冷漠。他为杨斯善感到绝望。
阿槿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等到阿槿回过神来,她已经陷在公寓寝室柔软的沙发里,满是异国情调刺绣的亚麻毯子披裹着她,就像希腊式的神女像,金色的排穗沿着她雪白的腿垂下来。鸦片不知什么时候烧了起来,不知道烧了多久,也不知道将要烧到什么时候,吞云吐雾,云遮雾缭。
寝室不同于客厅,装饰得很静谧。
沙发挨着窗。阿槿今天出门时没有把窗帘放下,苹果绿的洋式窗帘只露出一小截夏日里疯长的葱翠,在风中微晃,屋内一切都“真相大白”,纱帘只图装模作样。倒是窗外的几株枣树,含羞带怯地试探出一两片枝叶。
寓所内的梳妆台有一面极大的镜子,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看得见镜面。镜子上映出凌乱的口红腮红,映出沙发上的阿槿,只涂了红唇,像只困倦的燕,又像只伺机捕食的鬼。
初炙的夏阳晒得小贩摊子上色形态各异的糖人微微有些化开,却只在室内玫瑰紫的墙纸上留下几块光斑。
她从白窗框往下看,有几个学生从林荫下走过,青春快活,热情洋溢,像是夏日生长迅速的植被,一个晃神,就织出一大片绿荫。她也曾有那样青春快活的时候。
街对面有站着个巡警,左右四顾,密切注意着那些停驻的人,随时准备上前驱逐人群。他手中握着一根警棍,就像领家老板手里的通红的铁签,不知要落在哪个女人身上。
阿槿想起那个接过她钱的鸨母。
镜子的倒影在墙上游动,涌动成溪水,和银元落入袋中的叮咚声一样清澈。
她的贪婪似乎是永不餮足的,昼夜不歇,无休无止,一口深青的井,无底洞。张氏那闪烁着精明算计的贴心的笑,又一次浮现在虚空中,紧接着是她那探听的、老鼠样的话,她并不知道她的话有多欲盖弥彰,亦或者她并不在意阿槿的看穿,因她自信没人能逃得过银元和钞票的魅力。
“阿槿,听说刘先生又来看你了?”张氏牵着阿槿的手,热切地挨着她坐下。张氏的手力气很大,冰冷,缝隙间夹着半干未干的黏腻汗液,阿槿想起沼泽中的蟒蛇。
阿槿牵出一抹笑,眼里半点波动也无。
张氏并不在意“女儿”的冷淡,她金属片似的嗓子在空中刮过一遍,又捏着嗓子降下声来,竭力作一副亲妈的模样:“刘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摆宴①?”
这话刘先生要是听到了,肯定得跳起来,拂袖而去,他只受人所托,将阿槿看做晚辈,真正要找她的是斯善,张氏并不理解这其中的关窍。阿槿暗暗发笑,于是竟有几分心思去敷衍素来令人厌恶的鸨母:“妈妈说的什么话,从前不是早已有常先生定过了吗?”
张氏心中只觉得这丫头片子实在不上道,关心道:“哎呀,傻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什么只和一人‘定情’,不就是编来哄人的么,你看看其他茶室、清吟小班,还有那些有名有号的,谁不是哄着四五个客?”她见阿槿不为所动,又诱之以情利,“好孩子,妈这是疼你,外头那些男人哪里有一个好人,只有攥在手上的钱才好使,你不偷不抢,是他们要把钱送到你手上,不拿是要遭天谴的!”
一席话如冰雪兜头罩下,浇得阿槿通身发冷,她想起斯善的病,想起北城里杨家的风言风语,她想起从前张氏骗她抽大烟,也说“妈疼你”。
她想起领家的钱袋。这是个无底洞。
“……我晓得了。”阿槿巧笑,她懒懒地起身,心却定在原地。
她一步步走出去,思绪随着夏叶无序地蔓延向远方。张氏在背后低低骂“装模作样”。阿槿走到街上,也下定决心。
“刘先生。”
蝉鸣一调叠一调,就像剧院里的放映机,画面一帧帧地跳动。在这些闪烁的画面中,阿槿看到了尚香。
她不太确定刚才在沉默的楼道里是否看到尚香。寥寥几个有尚香面容的碎片里,尚香说张氏的窑子死了两个姑娘。
她好像有问过一句“有朝云身边的小丫头吗”,至于尚香的回答早就被扔至九霄云外了。
蝉声大噪。卧室的四壁随着蝉声一道收缩翕动,像是动物的心脏。
阿槿年幼时,曾见过父亲请来的西医剖开狗的身体,尸体尚有余温。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她的臆想,殷红的心脏还有一丝余力,鼓动着发出哀鸣,最后死亡,血渗入花园青石板的缝隙,成了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暗色。她趁着父亲不注意,偷瞄墙外,期待对面杨家的侧门被人打开。
女子低声呓语,慢慢翻了个身,意识像一团浆糊,隐约看见贴着崭新对联的雕花大门,父亲的字在红纸上龙飞凤舞,看见彩色玻璃后母亲的倩影。
她需要一把钥匙,需要有人推开门。这些想法流星般滑过她的脑海,转瞬即逝,模糊得像希腊雕塑的署名。
那些强势恶毒的语言透支了阿槿的生命,她显得很疲惫。最终,阿槿在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沉沉陷入梦乡,颊边依稀可见干涸的泪痕。
——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