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燕台的决定,朝云的评价只有一句——“不可能,别做梦了”。当然,后半句是燕台自己加的。
朝云的否定不能打消燕台的想法,也轻易不能使她沮丧。决定逃跑,不代表现在马上要走,燕台也不想再如初来乍到时般牵连到其他姑娘。
燕台狠狠咬了一大口窝头,稍稍发馊的酸味在舌尖绽放,刺激口腔分泌出更多的唾液帮助她把面块运送进食道。
有姑娘被少女青稚又严肃的表情逗笑:“燕台,今天怎么吃得怎么快?”燕台是妓院里倒数第二小的姑娘,大家都喜欢和她开玩笑。最小的姑娘今年刚满十二岁。
燕台煞有其事:“今天的窝头没馊。”
其他人哈哈大笑。
将剩下的馒头尽数塞进嘴里,拿起碗,仰头一口饮进,燕台用牙齿黏膜碾磨稍微泡软的硬面团,吞下这发馊的石头。
裂开的碗底轻磕木桌,燕台决心好好吃饭,抓住任何机会积蓄力量。一旦决定了目标,茫然无望的阴霾就一扫而空,燕台的心不再烦躁地哀鸣。
朝云微微挑眉,对燕台的转变有些意外,又或许表示拭目以待。
燕台感受到目光,朝她微微一笑,朝云莫名有些无奈。
没有注意朝云的反应,燕台接了碗水,捧着喝,眯眼看着院子里。阳光铺洒在黄土大地上,春末残留的温柔殆尽,煦日已染上几分严酷的暑气,此时已少有人在太阳下穿行,都躲到屋子里去,院子空荡荡的,有人匆匆走过门口。
燕台猛地站了起来,是丹霜!
她放下水追出去,这次可不能让她跑了!
“丹霜!”燕台叫住她的时候,丹霜正站在门前,见是燕台,干脆转过身来,不耐烦打量燕台:“干嘛?”
屋子里的姑娘们的目光一时全集中在她们俩身上。
——
阿槿站在领家院子门口,她今天没有带着她那根标志性的烟杆,脸上也没涂脂抹粉,只涂了一弯红唇,穿着一条很时髦典雅的长裙,看样式,应该是最近从泰西各国传过来的新款,利落又不失秀致,大方优美。她本就年轻,站在哪儿,不像个久在风月场中浸淫的风尘女子,倒像个有钱人的大小姐,才下学回来不久,正要去回到一天未见的家人身边共享天伦。
阿槿在等人。
今天是按例去警察局交花捐的日子,每到这日,领家老板心里就不舒坦,虽然每月这日都要去手底下的姑娘们搜刮出最后一层油,但谁乐意把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元交出去?这些钱过了她这个老板的眼,就已经是她的了,又想到妓女们肯定藏了钱,领家气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可偏偏政府伸来的手,她又不敢不交。
每到了这时节,都是妓女们受罪的时候。
早上有同行有约,言谈间提起这个月的花捐,张氏的心头肉一抽一抽地痛。等她赴约回来,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怎么怎么拿手底下那几号小蹄子折磨出气,一路走到家门口,瞧见马路对面的大树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西式马车,心里又慌又怒,还夹着一丝喜意,于是低声忿忿骂了句。
那马车玻璃窗后的白色帘幔一如既往地笼罩在玻璃后,隐藏了车里人的真面目,张氏一边进门,一边回头望马车,她不敢多打量白帘后隐约的身影,只好乱瞟几眼牵着缰绳的车夫,见车夫没有注意自己,领家赶忙低头,匆匆进门,灰溜溜地消失在门后。
领家进了自己的院子,果然在院子里看见了阿槿,张氏心里将阿槿翻来覆去扎了千万个小人,把所有恶毒的词汇都用上了,面上却扯出真挚得不能再真挚的笑,好像真是亲妈看见了回家的女儿:“阿槿,来看妈啦。”
阿槿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停在领家的眼睛上,久得张氏后背皮子发紧,还以为这丫头看出了什么。阿槿这才把目光收回去了,不紧不慢地开口,叫了声“妈”。
鸨母心下舒了口气,心中悻悻然:这丫头真是邪门,和朝云一样不省心!
但一想到阿槿身上的钱,她就好受些,可又想起这些钱只能分账,剩下一笔巨款她知道却不能染指,又生出怨恨。
“站累了吧,外头太阳多晒,快进来,”领家的一派亲亲热热,“进来坐,可把妈心疼的。”
阿槿对这些话不置一词,不过,她也不委屈自己,进来就挑了个位置坐下:“我今天去外面逛了逛,正好路过,就想着把这个月的账算了,也省得妈跑一趟麻烦。”
“跟妈客气什么呀,什么时候分不是一样。”领家的见钱眼开,笑得合不拢嘴,连刚才的郁郁也冲淡了。可转脸又想到这妮子主动来,她就查不了她的房,不知道又窝藏了多少钱,张氏立刻面色不豫起来,她身后的阿槿正坐在座椅上,支着下颚,毫无所察的样子。
领家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账本和账单,走出去时已经挂上笑脸,看不出平日在窑子半分作威作福折磨三等妓女们时的模样:“来,看看。”
——
“你能过来一下吗?”燕台硬着头皮开口,她不想被一群人盯着看,不过她已经做好被丹霜拒绝的心理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丹霜虽然满脸的不耐烦,还是照她的话做了。当丹霜面色不善地跟着燕台一路走出院子时,燕台的内心是惊异的。她察觉到了丹霜态度的异常,但她想不到是什么导致丹霜内里部分态度的转变,毕竟丹霜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表露出不耐烦。燕台甚至怀疑她今天是故意现身,自然也是为了同一个原因。
姓张的老巫婆信佛,除了窑子的门口有樽佛像,这间房子里也有佛像,姑娘们住的院子里就有一樽,这樽菩萨像很早在这儿,披朱着绿的彩漆已经被风霜黯淡,裸露出劣质的真相。
丹霜和燕台站在大慈大悲的菩萨前,不由自主想起领家屋子里的那小小的佛龛,常年烟雾缭绕,供奉不断,超脱浊世的佛同信徒一样慈眉善目,日日神态安详地注视着被折磨的妓女。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丹霜先打破了寂静:“有什么事就快说吧。”丹霜对燕台没有秋桂那么多耐心,今天已经大发慈悲,“问什么?秋桂的过去,还是我为什么会照顾秋桂?”丹霜对燕台的疑惑似乎早有预料,甚至波涛汹涌的水面下,透出一种不同往日的平静。
“我,”燕台鼓足勇气,“我想问问秋桂的事,你怎么看秋桂的?”
“怎么看?”丹霜不可避免地想起秋桂,眼里流露出一点空茫,又对燕台这个问法感到奇怪。
燕台换了种说法:“你在意秋桂吗?”她始终不能释怀丹霜在秋桂死后的无动于衷。兰香也并不伤心,可她为什么只揪住丹霜不放呢?燕台自己也不清楚,也许秋桂把丹霜当做朋友,也许是因为丹霜对她和秋桂的另眼相待,朋友的平淡无疑是一种背叛;又或许,是她想找一个人证明秋桂曾经存在过,有人在意她,而不是好像逝去的是一颗尘埃;又或者,燕台也难以抑制地察觉到,自己不过是另一颗可有可无的尘埃。
“在意?”丹霜想了想,她的脑海里没有这个文绉绉的词,“哪有什么在意不在意的,人都死了,想着一个死人有什么用。这个世道,除了自己,还能顾谁?”
燕台瞠目结舌,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她以为丹霜会说秋桂是她的朋友,又或者,非常同情秋桂,结果都不是。可仔细一想,丹霜的话有什么错的呢?思及此处,燕台心中顿生出荒谬与无力。
“你说话真怪,不像个小乞丐,倒像那些学生,”丹霜狐疑地打量她,“你不会是沾了脏东西吧?”
这话刺得燕台心中一沉,她差点要跳起来,但冷静下来一想,丹霜应该是随口说说,便强自镇定道:“什么脏东西,人家报纸上都不兴这套了,说这是迷信,我不过听常来的那个学生说些词句罢了!”她也不管丹霜信不信,直接转移话题,“你还说我,既然如此,你照顾秋桂为的什么?”
妓院本就是个受罪地,隔一阵就有得花柳病死的,又或是被打死,世道也乱,一日不死人才奇了,无人还有闲暇关心他人是不是心情大变,丹霜也是随口一说,顺道讽燕台两句,她既然心满意足,也不再纠缠不清,捡了燕台的话头就回:“我瞧见她,就想起了自己,她像我,我自然多照顾她一点,但她死了也不妨碍我,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像你……”燕台喃喃思忖,斟酌着开口,“你也是被家人……”
“不是。”丹霜直截了当地否定了燕台的猜想,“是我自己把自己卖给那个老虔……领家的。”她说这话时没有看燕台,抬头看天,将手搭在额头上,暮春初夏交际的阳光让人神迷目眩,差点要烫出眼泪来:“只是,我是个孤魂野鬼,秋桂也是,两只孤魂野鬼,倒正好作伴。”
燕台看不清丹霜的神情,但她看着丹霜,无端端想起那天黄昏,她走在去窑子的路上听到的买花女的歌声。
她从前只觉得丹霜凶巴巴的,不好相与,可她也是孑然一身。
这世间好不公平,人人都有苦楚,说起来没完没了。
两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下来。也许是经过剖白心迹,两人的气氛没有平常的剑拔弩张,反倒弥漫着微妙。
燕台窥见那不堪往事的小小一隅,不禁有些尴尬,也不想丹霜继续沉浸在痛苦回忆里,只好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愿意同我出来?”她小心翼翼补了一句,“我记得你平常……平常不太喜欢我……”
“我确实讨厌你。”丹霜大方承认。
“那你今天……”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丹霜回答。
燕台灵光一闪:“你也想……”这事不宜声张,她把“逃跑”两个字吞了下去。
丹霜点头。
燕台高兴道:“那我们一起想办法,我……”
“不了。”丹霜露出一点轻慢的笑意,“我自己出去,你玩你的过家家去吧,反正有朝云看着,你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说完,她就转身,不给燕台留一点余地,“今天是个例外,我还是不喜欢你,以后别贴上来。”
燕台满脑子混乱地回到屋子里。大家都在休息,朝云坐在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上,见她回来才抬起头——这是在等燕台回来。
燕台有点受宠若惊。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同朝云说了一遍刚才和丹霜的对话,燕台沮丧道:“她不愿意和我合作。”她不明白,明明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可算作“同谋”,为什么……
朝云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还要出去吗?”
“要!”
朝云:“你还要带着大家一起吗?”
“要!”
朝云:“带着丹霜一起?”
燕台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的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就像两盏小灯。
朝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半晌,轻叹道:“好了,去休息吧。”
下午快离去了,夜幕又要到来。
——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