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桂的死像是投入死亡海域的岩石,惊醒了沉溺在海水中的活人。
燕台猛然记起自己正在挣扎沉浮的,是一个残酷而非人的阴间地狱,她重新忆起在陆地上呼吸的畅快,于是愈发清晰地察觉到窒息的桎梏,杀机细密无声地缠绕脖颈。
亡者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她们一样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一样渴望逃出这里……燕台认为这实在是再完美不过,她甚至一度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佛,绝望的人什么都愿意相信,将两人的相似解释成神仙给予她们的在苦难中的慰藉,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突如其来的死亡终结了这一切,没有什么神佛。又有人告诉燕台,秋桂做这一切的动机,是因为她这个“榜样”。
一切都是燕台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秋桂是否从抗争中获得了什么,可她确定将秋桂推向深渊的是自己,燕台自己递上了插入朋友心脏的那把刀,在黑暗中无知无觉地让人跃下静默的悬崖,还自鸣得意,以为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
她以为逃跑以后的惩罚,已经使自己清醒了;她以为虽然错误酿成,却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她以为自己不是刽子手,却忘了利刃才是凶器……
当燕台看见那支横亘眼前的手臂时,恍惚想起,秋桂才十四五岁,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姓名。秋桂和小乞丐有什么不同呢?一样没有任何羁绊,无名无姓,漂泊浮萍,是春日柳絮,春风吹到哪在哪里停驻,却翻遍世间没有归处,死后也无处可葬,草席一卷,就是一生了。
燕台想起她初来乍到时听到的那声幽泣,满身冤屈无人诉,于无声处香消玉殒,含恨魂飞。
她伸开手掌,看这双粗糙的,满是疤痕的手,断纹盘踞在掌心,短短的,分岔很多,像极了小乞丐的命。这是小乞丐的身体,是小乞丐的手,可燕台分明觉得草席里裹着的也是小乞丐,那支僵死的手臂也是小乞丐的。
这是小乞丐在她眼前再死了一次。
这成了她噩梦的来源。
逃跑和不安分似乎是一切惨剧的诱因。然而,消沉了意志就可以活下去吗?可燕台心怀侥幸地将头埋起来,不也还是这样?
不,不是。秋桂已然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她正是因为做不了什么,才会死,就像小红。那她还可以有用多久呢?她还可以活多久?
进退两难,她又该怎么办?
浓云翻滚,天哭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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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一下就连着好几日,将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世间重新来过,一切的旧血都被冲刷干净,人们的记忆好像也是这样。
过了几日,大家好像都忘了秋桂,又风平浪静了。
这是燕台始料未及的,可纠察所有细节,好像又顺理成章。第一次接触死亡加上前途的渺茫,让燕台心中无法接受,但又别无他法。
她总不能揪住大家,要求所有人每天都以泪洗面,于情尚可理解,于理她没有立场。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头情绪的怪物,拿捏着情感对他人横加干涉。
面上不能表露,心里却愈发郁闷。这时,从头至尾一成不变的朝云就显得特殊了,初时燕台觉得她冷漠得可怖;现在,又觉得她和蔼可亲起来。
朝云能感觉到燕台的烦躁,她对此早有预料,也早就习惯了妓院内这种畸形氛围的转变。
妓院如同坟场,妓女们就是一群濒死之人。
为了氧气,她们便如渴血的鲨鱼,拼命地游弋在最接近水面的地方,群集抬首仰望密不透风的监牢漏下的微光。偶尔闻到自由的气息,便由此而动,哪怕仰人鼻息,渴望解脱,却无法突破薄薄一层海面。如是那号称自己通往自由的钥匙久久无法打开监牢,她们又失望地散去。
倘若有人在此过程中窒息而亡,就永葬海底。死亡或许会短暂分走她们的视线,可司空见惯的事实很快又让她们麻木地移开视线。
于是朝云安之若素,或者说,她本来就是这种为了活下去而漠视的集体的一份子。
燕台不能明白这种安之若素,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来回答她心中的疑问,来破除心中的惶惑。她已经彻夜难眠。
这中间有一个插曲,妓院又死了一个妓女,吊死的。
吊死的女人叫曲云,明明不过二十五岁,看着却像五六十的人。燕台只同曲云说过一两句话,不甚了解此人,只是觉得她似乎精神不太好。当日,秋桂的尸首被扛出来,她也没哭,看着好好的,回去就吊死了。
燕台越发烦躁。
事与愿违,她找不到答案,在她看来可以解答疑问的人,一个对此避而不谈,一个对诸事都置身事外。下等妓女一天到头就没有能够逃开折磨的时候,她既不能揪着别人不放,自己也没有精力这样做,可一闭上眼也不曾能够好好休息。她就像一头困兽,一个寻找解药的绝症患者,做着无用功。这样的躁动让她差点炸客。
自然是被领家好好教训了一顿,打得燕台眼花缭乱。
兰香偷偷拿了药给她。
正擦伤口,老鸨心情不好,打人的时候比平常还要重上三分,燕台痛得牙齿打颤,为了转移注意力,没话找话:“药是你的?”
兰香手上不停:“不是,万艳的,也不知道这妮子怎么搞到的。”
燕台:“神了。”
先不说万艳神不神,燕台这几天一团乱。
在默默观察的朝云已经准备叫停她之时,燕台突然从杂乱的记忆和情绪中找出一张脸来——丹霜。
丹霜的表现实在堪称异类。
她记恨燕台,又愿意照顾秋桂,兼之秋桂死后她对燕台说的那些话,答案就很分明了——丹霜记恨燕台不是因为逃跑牵连了她,又或者说不仅仅如此,更大一部分是为了秋桂。
然而,秋桂死后,丹霜表现得并不十分伤心,她所有的爆发似乎都是在得知秋桂死后,对燕台说的那句话。也许,连爆发都不算。
燕台早已领教过她憎恶的眼神,这次实在是太过冷静,不像丹霜,而像朝云。可丹霜绝不是朝云。
燕台决定去找丹霜问问,事已至此,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谁曾想,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找丹霜,人家却不想见她。真是自作多情。燕台在心里唾弃自己。
只能作罢。
不过,她乖乖消停也不仅仅是因为到处碰壁,还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打扰到了朝云。
朝云一向面无表情,冷得三尺之外就能冻人,根本看不出她高不高兴。燕台时常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她美丽。
朝云的心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燕台在努力一番又毫无结果后,就放弃非人的难题了。
可最近,燕台好像发现了了解朝云心情的标志——眼睛。朝云若是心中注意某个人,除了该人之外,还会专门观察和目标有关系的人,这种观察很隐蔽,只能通过对比她看所有人的次数才可发现一个大概的范围,她神情细微,有时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看谁,于是把两人都计算在内。偶然性十分之巨大。燕台试验了几次,才得以确定。
要不是燕台实在逮不到丹霜,又有了之前差点炸客的经历,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好到处观察,那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也算一个收获。燕台边送客,边如此安慰自己。
她送客至廊前,看着客人消失在明明暗暗的灯火后,心中升起一股寂寥,她到底为什么活呢?人生的意义早就被摧毁了,又不能与任何人产生固定的、可信任的人际关系,一是无人可信,二是无人敢信。
和从前不同,信任似乎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妓院迫害人的威力,她又一次后知后觉地尝到了。
燕台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在这里待上半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绝难再回到社会中了,别说现代社会,就是这个处于现代化黎明前的社会,也难以适应,至于待在这里数年甚至十数年,已难称一个独立的人了。
难怪曲云要吊死。燕台想。她理解曲云的心情,甚至,就算她不想承认,她的部分内心,也开始认同曲云的逻辑。死了一了百了。燕台破罐子破摔地想。
她踢开脚边的石子,抬起头,对上监视她的伙计的目光。
对视了几秒,伙计率先移开视线,不知道他是不想同燕台深情对视,还是想看谁。
这个伙计就是她和尚香遇到的那个扛尸体的男人,当初拦下她的也是他。他一向很沉默,倒是没有直接参与过虐待妓女的行当,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起码燕台没见过他动手虐待姑娘,甚至还有姑娘找他帮过忙。
燕台看了一会儿,心觉无趣,没滋没味。
他对她们不算手狠,却也未尝心慈。
燕台拐了一个方向,她看见万艳正上前迎客,燕台记得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兰香正在同一个穷酸文人调情,这个人天天来,燕台都记住了;朝云的厢房门帘紧闭,想必已经有了客人;小红艰难地跟着客人跑……
大家都笑着,挂着一副笑面,燕台的唇角于是也勾起来,把不合时宜的内心扔到脑后,径直朝客人走去。
浮萍柳絮,没有归处,活一日算一日,管什么将来以后。
——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