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进来时,只瞧见朝云收东西的动作,可能是个小物件,也可能是一张类似于信的纸。她还想看,却被站起来的兰香挡住了。
“兰香姐怎么过来了?”燕台好奇。
“我没事就不能过来了?”兰香佯怒,她长着一张方脸,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五官不突出,组合起来却很耐看,很是协调,她笑意很甜,嘴角边有两个小巧的梨涡,盛满了酒般醉人,让她的生气都显得风情万种。
要说起长相,朝云才漂亮,在妓院,燕台见过的人里,只有阿槿能和朝云想必,连尚香都比不过她。
燕台知道她没有生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香拉起她的手,打量她:“来,我瞧瞧,衣服怎么样?”
她们二人讲话,朝云就坐在一旁,也不搭话,也不看她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前几天,燕台第一次接客回来时,不知道剐蹭到了哪,衣服上划拉了一条大口子,幸好在裙角,天又比较暗,没叫人看见,不然领家的知道了,一个耳光是逃不了的,因为严格来说,尤其是她们这些下处的妓女,妓女的衣服并不算妓女的财产,而是妓院的东西。倘若妓女离开妓院,衣服是不能带走的。
可人总不能光着身子走出去,燕台想,也许有别的法子,或者妓院会留一件单衣给妓女,不然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怎样。
朝云说让兰香帮她补衣服,燕台只当耳旁风,听过就忘了,毕竟兰香在另一间屋子,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实在不太可能去帮她一个陌生人补衣服。
姑娘们分作两间屋子。每日回来,先去和领家的打招呼,然后才能回屋子。两间屋子,听说都是一样的格局,一进去,摆着张饭桌子,吃完饭后,穿过右侧的门帘,里面就是卧室,说是卧室,不过搭了两个台子,铺了床草席,装作床的样子,大通铺,睡觉时就如同猪圈里的小猪猡,一个挨着一个。
姑娘们偶尔会趁着每日稀有的闲暇,偶尔走动。不过,燕台还没有去过另一件屋子,丹霜和那个向客人求救的姑娘都在那屋,燕台每次升起去看看的冲动,脑子里都会浮现丹霜回望她的那一眼,她便胆怯了。
哪里想到兰香还真的来了,很快就将衣服补好。
燕台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以为是兰香心地好,接触久了才发现,兰香是很招人喜欢,只是帮她这个对于其他姑娘而言的“大麻烦”,更多还是看在朝云的面子上。
兰香似乎有求于朝云,她的造访富有规律,每隔上五天到一周左右就会到访。这是这种造访求助十分神秘,两人有意避开他人,燕台现在还没搞清楚她们是在搞什么把戏。不过这是人家的秘密,她虽然好奇,但也得尊重别人的意愿。
发散的思绪收回来,燕台冲兰香笑:“没问题,特别好,兰香姐补的能有什么问题,我都没见过这手艺,和新的一样!”
兰香轻拧她的脸颊,笑:“嘴可真甜!姐姐喜欢,要是有别的,还帮你补!”
燕台又同她说了些有的没的,远远地瞧见丹霜往这边来,赶忙收回眼神转身。等着人走过来,她才微微偏头看。丹霜似乎没注意到她,只顾着回房,人越走越远,最终进了门,就怎么伸脖子也看不见了。
燕台:“姐姐,秋桂怎么样了。”
秋桂就是那个向客人求救的姑娘,她原是个病秧子,被领家一顿好打后就再也没好过,之前还能走,老鸨硬逼着她去接客,一趟回来,就彻底病倒了。
起先老鸨怀疑她装病,派伙计去看过,后来,拿着棍子打,秋桂躲都躲不开,这才信了。信了也不消停,领家的想了各种办法给秋桂“治病”,又是偏房又是泼冷水,还想着拿火钳子去戳秋桂的阴户,被兰香和另一个卖铺多的姑娘拦下来,才没有成行。正巧被阿槿知道了,也不知道阿槿说了什么,那老巫婆脸色铁青地走了,末了大发慈悲地给两天休息,让秋桂静养看看,若是行就去接客,不行就再作其他打算。
一提起这个,兰香就愁眉苦脸:“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好,唉……”
秋桂本就拖着一身旧疾,听说是被亲人卖进来,长得有几分颜色,那亲人原本对领家的说辞是秋桂身患旧疾,不过是小病,平常并无妨碍,只是所费药资颇多,家里承担不起,这才卖进窑子。
哪里想到却是个走一步咳三步的,只怕林黛玉再世也比她不过。领家自觉上当,看她怎样都不顺眼,又见她一病不起,暗恨当初买入的钱都要做水漂。
说到这,兰香有些困惑:“秋桂那身病,只怕是从小喝药才能活到这么大,她今年十五,若能将她养到这样年岁,按说她父母也不应是个薄情的,怎么就……”
燕台没当过家,读大学的两年确实自己管过钱,但今时不同往日,一点概念也没有,不知道是怎样一笔巨款,才能让秋桂的家人放弃了她。毕竟,若按照现代人的观念,很少拿人命把钱财划等号,这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惜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观念显得孱弱而寡断,是多余的慈悲,燕台吃一堑,模糊意识到了一些残酷的公式。
倘若她一直待在这里,想必会彻底改变自己原有的那套现代的思考方式。
她关注到了别的地方:“为什么要拿火钳子去……”倘若是老鸨要发泄,这时候折磨,恐怕只落个人财两空,她并不对领家的道德底线抱任何希望,但却对对方的贪财有些莫名的信心;可若是治病,这怎么能治?总之,匪夷所思。
兰香张着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痛苦的记忆,神色黯淡,默默然站着,眼圈竟红了。
燕台不敢打扰她,只将手搭上她的肩。
兰香回过神来,擦擦眼泪,见燕台安慰自己,破涕为笑:“我没事。对了,你可以去看看秋桂,她可盼着你去。”
“为什么?她不认得我吧?”
兰香:“你不知道,她……”
“兰香,”一旁沉默的朝云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兰香被她一打断,顿时止住了话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朝云一眼,转头对燕台笑:“我回去了。”
燕台看看两人,没有流露出疑惑,只眨眨眼:“姐姐再见。”
兰香离开,朝云又闭上嘴。
“阿槿真好。”燕台靠在门边,伸头去看兰香的背影,有感而发。
朝云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并不友善:“兰香和阿槿是一类人,你最好不要同她搅和在一起。”
“有什么不一样?你不是还和她们一道。”
“你和我不一样。”朝云轻轻说。
燕台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她想到一个人:“那秋桂呢?”
朝云:“秋桂也和我不一样。”
燕台惊奇:“丹霜呢?尚香姐呢?”
朝云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耐心解答她的废话:“丹霜和你们不一样。”
燕台刨根究底:“你为什么只说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我和谁?她和你一样吗?”
朝云柳眉一轩:“似乎不。”
燕台再问,她又不说了,好像她的耐心同自动贩卖机里的可乐一样,是限量贩卖,如今已经售罄。
——
翌日,本该赴约的兰香没有来,已然晌午,朝云就打发燕台去问问。燕台不敢问朝云为什么不去,走一趟比问朝云的话轻松多了。
两间屋子本就在一个院落里,没走几步就到了。
燕台在门外偷瞄一圈,没发现丹霜,倒是她被人发现了,发现她的是另一个可以吃肉的姑娘,她只得现出身来,面上难免流露羞赧。
那个姑娘没有关注她那点突如其来的羞涩,只一瞥,又收回目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显出一点矜骄。
也不是人人都像兰香那样长袖善舞或者乐于搭理人。
兰香说过,这个姑娘叫凤仙。
燕台对她的漠视不以为意,点头致意,就算打了招呼,迈步跨进高高的门槛。
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或站或坐,有人正在和凤仙谈天,她带着些笑意,想来也不是冷傲,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
众人见她进来,都和她打招呼,有人在抹药,想必是又被打了,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药,看见她只擦了些严重的伤口,想必也是稀罕的东西,说不定是大家凑钱买了那一盒,不敢多用。
丹霜不在,兰香也不在。
燕台找人,有人回她:“兰香好像进屋去了。”
进屋去了。燕台想起秋桂,想起丹霜,还有兰香的话——
“她可盼着你去。”
里屋很暗,屋子的陈设和燕台她们的一样,两铺床。只是其中一张床上有一个凸起的弧度,不时传来几声咳嗽,仔细听,有微弱的呼吸,那呼吸时有时无,有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让听者提心吊胆,恨不得脚步无声,以免打扰了病人的安眠。
燕台走近,才发现那些批盖在人身上的,并不是被褥,而是几件冬日厚衣,有大有小,同方才门外的其中几个姑娘身材很相似。
床上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微微调整身体,看向门口,一双剪水眸在光线黯淡的屋子中无声地映出来人。
病床上的人似乎没什么力气,连指头都举不起一般,艰难得让人揪心。燕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心被一根细丝提起来,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整个人被定住似的,目光粘在她身上。
黑暗中,燕台试探着出声:“秋桂?”
——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