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若是下个不停,就比草还贱了。
城里都是黄泥地,一下雨简直是灾难,满城的水坑和泥泞。
水坑前,车夫刚拉起坐着小脚女人的人力车,戴着眼镜的西服男子提着包匆匆跨过水坑。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理了理耳旁的卷发,同长袍书生擦肩而过。拖着一尾长辫的老人们一同走进酒楼。一辆汽车停在店铺门口,马车从被贩卖的孩子面前驶过,车轮轧过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暮春中,买花女的声音脆得能掐出水来,不知浸了多少濛濛春雨。
黄昏中,妓女们成群结队地从街上走过,鞋面上点点泥印。燕台跨过水坑,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地扫了一眼街面的景象,将这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如今又活生生展现在眼前的畸形繁荣记在心里。
雨后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称得这街景越发不真实,好像燕台的一场恐怖诡谲的迷梦。
她们在雾中行走,路过几个结伴下班的工人,他们露着膀子,满身的煤灰,无袖的短衫打满了补丁。竹笼里的家禽们懵懂地伸长了脖子,它们还不知道接下来命运的屠刀会如何残酷。不远处的案板上摆满了新鲜的肉,铁钩穿过肉条露出锋利的寒芒。驻足的人结果鱼贩子用草串成一串的鱼转身回家。屠宰场里的猪牛,它们身上的部位被切分好,一样一样送上砧板,任客人拣选。
汗臭和煤味和街上家禽、点心的味道混在一起,他们缄默地渐行渐远,逐渐成为渺小的一点。
只有买花女的声音远远传来:“买花咯——买花咯——玉兰花——杏花——”
那声音缭绕在燕台的耳边,春雨一样湿润轻绵,像饯行时的如春醇酿,把行人都迷醉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就当这是在给她饯行。燕台想。
她们在温柔懵懂的饯行声中来到了窑子。
远处还有一轮红日,天已经染上一点浅紫色,深浅不一地涂抹开蓝,冒出寥寥几颗零星,就像镶在丽人轻柔面纱上的碎钻,低调的明亮。
门口的灯笼已然高高挂起,红彤彤的光打在细细涂了白粉的或衰败或青葱的脸上,一双或浑浊或黑白分明的眼瞳上映出闪亮的火,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跨过窑子的门槛,然后,好像有看不见的绳子将她们捆住了。
燕台回头望了一眼,敞开的大门好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吃着进入它的所有人和物,所有人离去都要留下自身的一部分。
都市灯火辉煌,可门前却落下暗影。
燕台没由来的一阵战栗,她看向朝云的背影,朝云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朝云的眸子平静无波,毫不留恋地收回目光,就像每一次对视。
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燕台给自己鼓劲,虽然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家分散开,朝自己的厢房走去。
朝云突然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妓女们站定在厢房门口,等待着鱼贯而入的客人们尽情拣选。
——
燕台盯着那只一直围绕着灯泡碰撞的飞蛾,它奔赴光的邀约而来,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从前的希望是烛火,可它一靠近就要被焚灭;现在倒也不必毁灭了,却可望而不可即。
电灯在此时远远没有后世普及,然而窑子里装上电灯却是小事一桩、不在话下。
有鉴于她逃跑的“恶劣前科”,领家特意派了两个人盯着她,兴许是怕吓跑了客人,一男一女的两人并没有紧紧跟着,而是站在可以看到她又方便出事第一时间赶到的地方,时不时往她这里看一眼。
眼神瞟得燕台心里都发毛了。
她扯了扯身上的旗袍,绞着手指,昏黄的灯光披落在她身上,在灯光的遮掩下,仿佛成了什么绝色美人,十指剥葱根,双眸剪秋水。不停地有男人走进那扇骇人的门,燕台现在浑身不自在,那些目光来来去去,在所有的女人身上打一圈,流露出的欲望赤裸而尖锐,没有目的,触碰到谁就要吞噬。
事与愿违,燕台想起那些竹签与铁烙,想起鞭子棍棒落在肉上的沉闷声响,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监视的伙计和跟妈,只能硬着头皮迈出步伐,嘴角生涩地勾起,向从进入血口的人走去,就像飞蛾扑向光亮。
那首饯行之歌,似乎还有些残响在耳边回旋。
也许是因为对于来到这里的人来说,惊人的美貌比不上热情;也许是因为燕台身上一望而知的青涩,对于某些人来说更有意思……总之,也许很快,也许很慢,燕台找到了客人。起码对于燕台来说很快,起码在领家到来之前,她找到了一块可借她暂时避难的金牌。
她前脚刚同客人进入厢房,后脚领家的就来了。
不得不说,当她进房不久,才听到领家的声音时,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到房间里的男人时,心中的那块石头再一次悬起。
“您、您请坐。”她脸上挂着笑,话语中却没有笑意,就像是一个被牵起的皮影,语言下压着几不可查的颤抖。
客人:“你是新来的?”
燕台笑:“您好眼光。”
“一看就知道了。”客人说。他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得意或者其他,那是一种含混的、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像油画板上的颜料,混杂着,一种牵连着一种,勾肩搭背,沾花惹草,多情又薄情,没有边界。
燕台:“怎么看出来的?”嘴像是有意识似的,游离地回应,然而,只是些机械的问答。
“你这样害怕,看得我都心疼了。”客人笑了,他站起来,走近她,将要宣判她的死期。
“我哪里害怕……?”燕台的话戛然而止,她感受到他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她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他年轻,或者年老?清秀,或者貌丑?神情讥讽,或者急不可待?
也许,这些都没有差别。
她唇角弯着,好让自己看着像在笑,努力放松身体……
那只蛾子终于撞得晕头转向,从玻璃上掉落下来,行路的脚踩下去,黏走一片飞翅,留下残尸废骸。
——
——
燕台是快吃饭的时候醒的,她不记得自己今天早上怎么和其他姑娘回来的,浑浑噩噩。
她被声音吵醒,穿好衣服走出来,桌上仍如昨日一样摆着一碗窝头,这屋的姑娘们刚刚坐定。
也许是已经一同吃过一餐饭,也许是因为别的,总之算是半个自己人,姑娘们便朝她笑笑,以示大家已经有熟稔之征兆,燕台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心里沉沉的,本身便没有什么念头,可若硬要加些想法却也进不来,只能惯性地提起唇角,聊充回应。
燕台不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但看姑娘们没有其他异议,想必没有出错,她于是也随意捡了个位置加入这场进食。
她同昨天一样拿了个馒头——她的区分方法,才注意到,自己又坐在朝云旁边。
其他人也没说什么,似乎这个位置从来就是她的。
无所谓了。燕台今天什么都不想想。
那些想法、字句穿过她的脑子,又跳出去,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
她闷头啃这仅有的食物,让面块顺着食道填满胃袋,以获得饱腹感,就像是纺织机床上滚动的线筒,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等待着工人来把用尽的纸壳换下。
朝云知道燕台很古怪,她也知道这孩子过于天真,不是个心性坚强的人。她有想过她会消沉,然而,这实在是太安静了,沉默得不像她。
不同于在目睹且经受过所有妓女一道的惩罚后的安静,这次更像是死寂。
她看着她一个劲地把食物往嘴里塞,昨天那个吃得不情不愿的好像是另一个人。味同嚼蜡的人,自然不会在意食物的滋味。
燕台是第一个吃完的。
她不知道在床上坐了多久,盯着脚下那片一成不变的灰色,直到一片暗影落在了成群结队的蚂蚁上。
朝云在一旁凳子上坐下。
没有人说话。
“你是北城人吗?”朝云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实在不是个好问题,尤其是目前这种情景。连燕台都愣了一下。
朝云不太会安慰人,“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太过虚伪且苍白,很可能适得其反,若是阿槿在可能会大有不同,她总能找出漂亮话,尚香坐在一旁就已经足够让人安慰了。
可朝云不是。总之她决定先给燕台找点事做,她说或者听,总好过在黯然神伤中消逝。
毕竟,看见鲜活死去,总让人难过。
虽然是她这样的人。
朝云启唇,可当她看见燕台那双茫茫然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句叹息。
燕台的视线暗了下来,有红色的光从柔软手指的指缝间渗入。
“睡吧。”她听到朝云说。
燕台躺了下来,她翻过身,面对伤痕未愈的墙,屋子里静悄悄的。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不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燕台:“朝云。”
在安静中等待一会儿,她才听到一声轻应。
“我想家了。”
就像没有人问一个孤儿哪里来的家,无人应答,但燕台知道她还在。
她又说:“我的衣服被划破了。”
朝云:“好,叫兰香给你缝。”
燕台问:“兰香是谁?”
朝云:“吃肉的姑娘。”
“哦。”
燕台阖上眼。
——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