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是有教学的。
燕台也是临了才知道,初知时还惊讶了一阵。
朝云理所当然道:“当然要教,不然谁知道。”
是了,没有谁生来就该知道这些,也没有谁生来就是自甘堕落。后世观念开放,即使是正常的知识,仍有不知多少人一知半解,更何况这个时期,还是做妓女。
歪路要有人引才能走上,不正经的东西更是要教人才能知晓。
燕台:“教什么?”
朝云答:“下处的女子,学些倚门卖笑,招揽恩客,行规暗语,如此而已。”
朝云回答的简略,不过她讲话一向如此简略,简略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向她多问。
燕台有了这个答案,也没多问,就跟着教学的人走了。这家妓院近期收来的姑娘不止燕台一个,燕台扫了一眼,加上自己,大概有三四个,上次求助恩客的姑娘听说也是新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新来的姑娘都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也都找在这里待得久的姑娘问过,趁着领头的人不注意,彼此悄悄地交流信息。燕台低头不语,东听一点西听一点,听了个大概。
这家妓院有些新来的妓女是刚卖身或者被拐来的,有些则是原来的一二等妓女沦落至此。教导妓女家家妓院都要,通常根据妓院或妓女的等级来教导。
三四等的妓女,恩客多是有些小产的贩夫走卒、小店老板,不过教些接客待客留客的诀窍,既是为了多赚钱,也以防触怒了客人,炸了客,以后不来,失了一彼收入。
倘若是一二等的妓女,就麻烦了,教养就要花上数年月,几年还是少的,有些妓院讲究,直接买来孤儿,从小教起,养个十年才去见客。她们的客人多是些政要名流、富贵公子,除了普通妓女这些身段笑容,还要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猜拳饮酒唱歌化妆,因为时常要替恩客饮酒猜拳,更有甚者,还要去现在时髦的女子学院进学,以便与恩客闲谈。
领头的人是个中年妇人,面容严肃,看着就不好相与,盯着几个年龄不过二八的女孩就像盯着什么货物,总之不是正常人的目光。
她让姑娘们排成一排,先警告恐吓了一番,说了些什么“进来就别想出去”“来了这里就不是正经人家,不要想着有谁说要救你”“妓女就是下贱”“不听话就吃拳头”之类的话,边说还边拍一旁伙计拿着的棍棒鞭子。
燕台心底并不认同这些话,她不信,只是想起之前那桩惨事,又见其他几个小姑娘都被吓得面色惨白,就低下头去,装作害怕的样子。
她不会演戏,但低头总没错。
中年女人满意地扫了眼面前吓得像鹌鹑似的女孩们,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起了院规行话。燕台不吭声,都听了,一一背下来,所幸高考离她尚且不远,不过一两年,边听边记也还算熟练。
接下来就是教招揽恩客的手段,譬如如何笑,如何眼波传情,如何留客,如何敲竹竿。
中年女人又演示了各样的笑,各种神情。燕台是没看出来区别,她在看人眼色方面实在是缺少天赋,压根体会不到这种细微的小情绪,但看伙计的模样,似乎很受用。
倒是那些敲竹竿的手段,看得人咂舌,妇人又说了几种嫖客骗妓女钱财的手段,燕台知道嫖客与妓女大多逢场作戏,但只拿现代思维去想,以为不过是恶劣些的卖家与买家关系,没想到根本就是互相诈骗,不过一想妓女生存之恶劣,此时的道德观念,也只好劝自己不要拿往常的观念看此时。
至于妇人的“防骗”教育,也不过是怕丢了钱财,妓女卖身换来的钱,几乎尽归于领家老鸨手中,谈话或卖身,一块到十几块大洋不等,全都被老板拿走,妓女不过一顿饭钱。
接下来,中年女人让所有人练笑,不对就打。
“叫你笑,你这是哭丧呢?”
“你!抖什么抖!是不是想吃鞭子?”
……
一个小时不到,姑娘们的手臂都被抽红了,燕台自然也不例外,背和手臂一抽一抽的疼。
笑,笑也好,妓女也只能笑了。
只是,燕台想,朝云就不笑。
——
燕台她们回来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几个女子挤在一桌,桌上放了一碗窝头,窝头不过巴掌大,算下来,一人一个。
姑娘们昨天一天没吃饭了,窝头一上来,各拿各的,瓜分而尽,个个狼吞虎咽。只有朝云不急着伸手,等其他人分完了才拿走最后一个,她并不和其他人坐得太近,也没有故意远离,只是一瞧便能看出她与其他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隔阂。
燕台扫了一圈,贴着朝云坐下,朝云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动,只继续吃饭,倒是其他人有些诧异地看向燕台。
她低着头啃手上的窝头。燕台是南方人,从前就不怎么吃面食,家里都是吃饭,她面食吃多了就想吐,反胃的感觉不出所料出现了,她无视嘴里的腻味,默默将已经有些发酸的面团咽下去。
这馒头好像馊了。她后知后觉地想,只要没馅的,她都叫馒头。这窝头比不上从前学校门口小店卖的,学校食堂的面食比之都算珍馐美味了。又粗又干,吃着划嗓子,燕台是吃不惯这样的东西的,所幸小乞丐平日里东滚西爬,有些残羹剩饭就不错了,比这窝头更难吃的吃过不知多少,这个身躯对这些食物没有任何排斥就接受了。
这也算是她对暂时栖居在她身体中的陌生灵魂的一点恩惠。
谢谢。燕台在心里默默地说。
要是她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还要折腾多少回。
门外飘来饭菜的香气,燕台微微抬眼向门外看去,她闻到了肉味儿。
不一会儿,两个姑娘端着四个碗从门口走过。燕台见过她们俩,她们也是窑子里的姑娘,因为两人相貌很不错,燕台一眼就记住了她俩。
朝云瞥了燕台一眼。燕台乖乖啃着窝头,然而一双眼珠子都快跟着那两人跑了,朝云快速嚼了两口面块,咽下去,没看燕台,却低声开口:“她们两个客人最多,顿顿都能吃饭和肉。”
她方才瞧见燕台偷偷闻窝头后细眉拧起,就知道她吃不惯这个。也不知道一个这个挑剔的小乞丐的怎么活下来的。
燕台眨眨眼,艰难地把僵硬得像尸体的面疙瘩吞下去,她打算换种策略,用指尖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小声道:“吃得这么好?”
朝云见她吃得这么艰难,又一脸对食物的向往,心里一动,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又想起小姑娘之前的眼泪,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在汩汩流动,开口:“羡慕?想这样?”
燕台还在和发硬的面块作斗争,听到这话,没有先回答,只把掰下来的小块往嘴里塞,把两腮塞得鼓鼓的,像是两边都藏了松果。
多接些客就能吃得好了。燕台开始严肃地思考起来,她已经不能像最开始那样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提议了,吃饭的诱惑、生存的欲望在暗处高涨等待着喷薄而出……
然而——
“我不。”燕台的回答小声却坚定,虽然她的眼眸里还蛰伏着阴郁。
朝云听到这句话后的神情一瞬间难以言明,她转过头不再说话。燕台觉得她看自己的那一眼,有些难过,又有些满足,好像她已经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她想要的,虽然自己还什么都给予。
平心而论,朝云长得很漂亮,这也是为什么燕台只凭着意识模糊间的一眼就能对她有印象。然而,朝云不像人。这句话不是什么类似超尘脱俗的夸赞,是燕台看见她时脑中的第一句话。朝云像一具活着的尸体,像一个本该死去却被强行续命留在人世间的死人。
燕台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美国人的片子,名字忘了,大概是讲一个徒具人型的丧尸因爱而心脏跳动、血液重流,变回了人类。
这是一部喜剧,剧情其实一般,演技也就那样,总之十分美国,但逻辑算得上融洽,于是评分也还看得过眼。燕台觉得,要是让朝云去演,根本不需要化妆,她本人的气质就足以让人相信她不是活人,至于那位女主长得有没有朝云秀美先不说,但按照剧情,女主恐怕打动不了朝云的心。
经过艰苦的搏斗,窝头还剩下一小半,燕台喝了口水,把硬邦邦的面块扔到水碗里泡软,然后一整块扔进嘴里,伴着水一起下了肚。
这里还有个人和朝云有点像,就是上次瞪她的丹霜,不过本来就是她害得人家受罚,丹霜只瞪瞪、没打她就不错了。燕台现在对每个人都心虚得很。她第一眼见丹霜,就想起了朝云,然而,端详比较后才发现丹霜和朝云真是完全不同。
朝云是空虚的枯木,万般如浮云;丹霜则是湖,并不是不能掀起风浪,只是在隐忍。她们披着相似的壳子,内里却大相径庭。
只要和二人相处一段时日,就绝不会认为她们一样。
——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