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站在木门前,心情有些复杂。
她现在看这扇门已经很熟悉了,毕竟连续几天都来这儿,想不熟悉都难。
推开门,房间里的人已经醒了,听见响动后望过来,眼神呆呆的,似乎还没有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干了什么。
燕台撩开眼皮,正对上直射进来的阳光,她赶忙闭上眼,被光刺激而分泌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刚才那一眼只瞧见了屋顶的横梁,可身上难受得紧,她只想继续沉沉睡去,但一记起这是哪,燕台就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强打起精神观察环境。
这次有了防备,她提前抬手遮住光,眸子藏在手臂后慢慢睁开,房间的仅有的一个窗口开在对面墙上的极高处,房间左边有一堆杂物,只留下一个可以开门的距离。
手肘一撑,燕台忍痛坐了起来。从缝隙投出的视线没认出这是哪,只是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直到她看到自己左手边的烛台和瓷碗,出门远游的记忆才打了个电话来告诉她这是哪。
燕台几乎以为前两天的遭遇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只不过刚刚来到这。
这种感觉,在朝云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尤其强烈。
然而,门外大亮的天色还是无情打破了这个美好的幻想。
她堕入魔窟、逃跑未遂的事,是真的。一动弹就牵扯到的新伤不甘示弱地提醒燕台自己的存在,也提醒燕台她又一次被狠狠毒打的事实。
这次的伤和之前的不同,身体的任何部位稍微一动,就算是肌肤的微小起伏,都会波及到全身的伤口,一个转头的动作都做得无比艰难,痛得燕台直叫唤。
朝云看着燕台几秒钟不到就从目露茫然到龇牙咧嘴、脸都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也好像尝到了那样的疼痛,但一想起她那“出众”的闯祸能力,立即心绪复杂。
“朝云,你来啦。”燕台眼巴巴的望着她,特别是在看见她手上的药和碗时,眼里迸发出了极大的热情。
朝云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照顾她,导致燕台的话语竟带着一股熟稔和亲切。她们明明没那么熟。朝云想不出原因,只能归咎于燕台自己过于自来熟,于是选择不跟她搭腔。
“痛死我了。”燕台根本不需要朝云给她搭腔,也许是因为之前朝云救了她,也或许是因为朝云看起来很可靠,在逃跑的希望被断绝又经历了一场非人的折磨后,燕台对朝云的亲近信任之心日益热切,“我昨天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朝云没有废话:“脱衣服。”活蹦乱跳,看来没事。
燕台面目扭曲地脱衣服,她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扭捏了,和朝云认识是其一,主要是这次实在太痛。
褪去衣衫,身体暴露在空气里,燕台才发现自己现在有多惨不忍睹。之前的伤本就没好全,这次一闹,伤上加伤。
老鸨发现这丫头心里还不服,妄想着能重见天日,下手比之前狠多了,也不管生死,直接抽出铁丝铁棍打,一鞭一道血痕,铁丝缺口锋利,刮出了不少伤口,血濡湿了衣裳。昨天朝云把人背回来的时候,燕台简直就是个血人,衣服都浸透了。
所以,就算朝云给她上了之前从尚香那里拿来的好药,也对燕台能撑到第二天不抱希望,哪里想到,一天晚上才过去,人就活蹦乱跳了,流血的伤口也结了痂。
诚然,姓张的没有下死手,可这么快就好了……朝云指尖微顿,前面的燕台察觉到了,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难以治愈的的大伤,连忙紧张地问了句怎么了。
朝云回过神,指尖继续在抹上药膏的伤痕处打转,算了,她这么能闯祸,身体不好怎么能行?身体恢复得快是好事,总不至于被打死,毕竟,她可不是自己这类人。
“那老巫婆下手真狠!”燕台咬着握拳后食指凸出的骨节,说话含混,“不是人!”
朝云柳眉一挑:“谁叫你闹事。”她短短两日就闹出这么多事来,怎么能让妓院老板不恨?
“哼,那个姑娘没闹事,还不是被打成那样。”燕台蔫蔫道,她痛得一激灵,“嘶——你轻点……”
“她叫丹霜,”朝云开口,沉默了一下,又问:“怕痛?”
燕台闷声:“嗯,怕。”
朝云:“那你干嘛还要闹?”她实在想不通,既然又怕死又怕痛,为什么一次次地不听话,去做这些根本就不会成功的事?这些行为本来就只会换来一次次的失败和毒打。
“什么叫闹事?本来就是她骗我来的!她还那样打骂人!这些事根本就不对,是她错了……”燕台不服气,清凌凌的瞳仁里装满了朝云所没有的东西,她忿忿道,“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下次我就要让她……”
“没用的。”只有小孩才会争论对错。朝云想,燕台果然还是小孩子,但是小孩终归是要长大的。
“你凭什么说没用?”燕台皱眉,她扭头去看身后的人,撞上朝云冷淡漂亮的脸,语气又软了下来,“当然啦,我想过,待在这里,总是要被迫做那种事的……实在没办法。但不代表要放弃出去,我想了一个……”
“没用。”朝云突然有些生气。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吃了痛也不知道学乖?怎么可能出得去呢?出去了又怎么样?妓女生来就是要让人笑话的,一朝成了妓女,就要一辈子被人耻笑,在窑子里老死,或者得了脏病被人扒光了扔到街上,在他人鄙夷的眼神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为什么不认命?她想。
“你……”燕台正待开口。
“我说了没用!”朝云素来冷淡的神情碎裂了,她冷厉地讥嘲,“你有什么办法?不就是报官?怎么报?警察查窑子时冲上去,还是去求恩客?呵,我告诉你,没用!”
“安分点。”这是朝云离开时扔下的最后一句话。
阳光照亮了一小寸角落,尘埃似乎还因为刚才是声音久久不能平静,四处飞舞。
屋子里安静极了,燕台颓丧地把头埋入双臂,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我一定会出去的。”
倔强又孤独。
——
——
冷风一吹,朝云就平静了下来。
她刚才太激动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燕台本就同她不是一道人,自然也与她无关,救人是救人,可良言也难劝该死的鬼。
送进来的人,谁不曾呼救过?
警察或者恩客,都不能救她们,也不屑去救。如果不是无依无靠,谁会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沦落进来了,就更难有人可靠。
世道艰难,人人有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谁有空搭理一个小小的妓女?更何况,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没人来管她们这些污浊之人。
——
朝云的第一个客人,长相斯文,穿着长袍,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带着江南的温润,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领家的亲自带着他进来,给他递烟,待他有几分客气,有点像待来查窑子的警察队队长。
那个客人问:“有谁是新来的?”
“喏。”领家的指着朝云。
他把朝云留了下来。客人很有礼貌,和一般的恩客不太像,一进门,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调笑,只聊天。“朝云小姐受苦了。”他说。
朝云被卖到这里不久,她并不是容易相信人的性子,可被又打又骂好几天,头一次听见对她有人说“你受苦了”。
是了,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孩。
这位先生真是个好人。朝云当时想。
客人问了几句别的话,朝云按着他的问题,一一答了,几句话的功夫,朝云立刻就信任了他。
她泣不成声,跪下来求客人帮帮她。
“好啊。”客人惊讶了一会儿,立刻答应了,“我帮你找警察局。”朝云连连感激,不知所措,却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迫不及待。
客人不久就走了,他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走得很急切。
朝云曾担忧过客人是否会不守信用,但是,当时的她已经没有别的希望,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就等吧,反正伙计没有听到这段对话,大不了就失望一次,朝云想。
第二天晚上,那位客人来了,按照约定带来了警察。朝云喜不自胜,趁着领家的不注意,向警队求救。
她和领家、账房被带去警局。得救了,当时的朝云想,我马上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去找爹娘。
然而……
想到这儿,朝云闭了闭眼,遮住眼里漫出来的冷意。
那位客人和警队队长是兄弟,领家的巴结他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他也不是什么读书人,不过确实上过几年学,装出一副斯文相,有几个钱,不是各窑子的常客,但也与老板熟识,每次去,都喜欢找新来的妓女,因为好哄骗。
他本来也是打算如往常戏弄新来的妓女一样,哄骗朝云玩玩,哪想到朝云会求他报警,又说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
沦落到妓院的,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数也数不过来。可正巧,这人最近短了钱财,于是心生一计,所谓帮朝云报警,也不过是为了从妓院老板那里讹钱。
民不与官斗,只要不狮子大开口,妓院老板向来是破财消灾,再与警察一分,两全其美。
本就不是为了救人,最后当然是三人议和,唯独是朝云,领家的花了一大笔钱,把人带回去,自然一顿好打。
“好教你知道,老娘开窑子就不怕!警局里头,也是我的人!”
自然,这事草草了结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