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陵岑再次让飞艇停落,海棕子软趴趴地蜷缩在后座,问也没问她要做什么。
因方才那一番经历,他是不大可能再试图给她制造麻烦了。
她打开了侧面的整体舱门,现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某座细长建筑中段的停靠平台。这里相当宽敞,地板和墙壁由能防御多种灾害的特殊材料构成,质感上有那么一点像玻璃,上方浮动着晶莹彩点组成的云雾状物,看上去颇为梦幻。
这地方其实是核心系统控制室w,也就是离他们博究站最近的控制室。陵岑判断,项目组组长,即是她导师知行合,有极大可能在此处帮忙。
她的想法没错。
她还没有下一步动作,知行合便和几名生化人从平台的出入口走出来。他们边走边交流着什么,其中还有人拿出测试仪器,检查空气中的各种波动。
这过程中,知行合自然注意到了陵岑。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稍候。
这个高挑男子的瘦削轮廓,被裹在防辐射制服中,透明的面罩,半掩了游离于人世之外的目光,却遮不住其中智慧。在这雾气朦胧的氛围里,他更是显得超凡脱俗。
原主在他门下学习了四年,跟所有学生一样,除了研究方面的事,很少与他谈论别的。
陵岑不知道,这个把身心都献给了学术的导师,究竟对寂夜凝视的内部斗争了解多少,但她非常肯定,他是目前最值得信任的人。
不一会儿,他和生化人们的交流告一段落,于是转过身来,迈着轻而大的步子走向他们。
“你们自远方飞来,似乎也带来了更渺远的意义。”知行合说道。他的声音非常慢、非常轻,却有种奇怪的穿透力。
这位导师总是话里有话,但陵岑并不急于猜测那其中隐藏的含义。她直接问道:“知老师,情况怎么样?你们都好吗?”
“我目睹了这灾害造成的悲剧,但这衰老之躯,尚还安好。”知行合看看陵岑,又看看瘫在飞艇上的人,“倒是你们两个,早该去离星港口了,为何又出现在此处?”
“我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海棕子师兄则是遭到变异生物攻击,不幸被压在墙下,而我及时赶到,救下了他。”陵岑有所删减地说出了实情。
听陵岑提到自己,海棕子涣散的眼神慢慢地聚了点光。然后,他带着那茫然的目光,微微抽泣着,朝他们点了点头。
海棕子虽是同组的研究者,但原本是另一个导师的学生,现在成了实习员工,也是与那导师合作,跟知行合算不上熟。
所以,知行合没有深究他滞留的原因,和他生无可恋的状态,稍稍关心了一下他的伤情后,便请旁边的生化人替他治疗。
当导师再次转向陵岑,陵岑抢先问道:“老师,让我留下在这里帮忙吧!”
这就是她来此的真正目的。
本来原主进入学院,便是为了贡献自己的才智,换取脱离家族的自由。而今她已算入职,危机时刻在工作地帮忙,更是义务和权利。她已经不怕元极ε,所以这里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毕竟除了他们,此地只有“无私者”。
无私者,就是周围那些生化人。他们是星守组织的特有产物,由人脑部分组织和生化材料构成,具备AI的强大计算能力,和百分之百正面的人性,为人类服务、任劳任怨。
他们的本质和由来,可以论述上十部学术专著。而他们存在的正当性,则一直让各大势力、各种专家争论不休。
但若抛开哲学争论和长远利弊不提,没有私心的他们,倒是绝不会参与家族斗争的。因此,仅就避开家族这一个目的来说,留在无私者之中,也是较好的选择。当然……
思索间,余光瞥见海棕子有些滑稽的表情。
这个人接受着无私者检查、治疗、时不时发出万念俱灰的声音。方才听陵岑说希望留下,他那无望的眼神更加绝望了。他显然不想留下来,因此,他努力做出“不”的口型,一张肥脸很有喜剧效果地僵在那里。
海棕子的希望和恐惧,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知行合却也以自己的方式,拒绝了陵岑。
“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保住有用之才,让她安全离开这颗行星。”知行合表情严肃地看着她。他口中有用之才,所指自然是她。
陵岑说:“所以知老师的意思是,问题很可能比我已经看到的还要严重。而且核心系统的故障,其实不是,或者至少不仅仅是因为元极ε的影响吧?”
“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灾难发生后,飞艇和独立保险柜都能正常使用。可见元极ε未对各种操作系统,造成直接的影响。核心系统是被人为地、有针对性地破坏的。”
“你的思维,一如既往地敏锐。”知行合缓慢地点点头。他这算是默认。没有直接回答,应该是碍于星守上层的规定。
实际上,核心系统由星守高层的人类和无私者共同编写,一般来说,就算发生意外,也不会波及如此之广。能掐准时机破坏它,并把它破坏到这种地步的人,恐怕不止是深不可测了。
陵岑思索了一下,又解释道:“这的确不是我专精的领域。但即使我不留下来,也不大方便离开这颗行星了。离星空港需要核实每个旅客的身份,而我现在,不便对他们展示我的身份。”
“你不便展示你寂夜凝视家族的身份。”知行合轻声说了一句,他没有追问原因,但似乎已明白了什么。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身份甲,说道:“我在另一个博究站就读的侄女,不久前遭到辐射、意外身亡。”
陵岑对那素未谋面的姑娘表示哀悼,而知行合继续说:“她的家人都已不在,我则因太过忙碌,只是带回了她的遗体,尚未为她进行死亡登记。你可以先用她的身份,离开这行星,再跟随难民流,前往星际枢核。枢核的法庭,由星守组织和星牧家族共同监管,相信能够还你一个公正。”
陵岑没有去接知行合想要给她的东西,她不确定那种星际法庭是否真会给她公正,而且……
“就算我拿着这个身份甲前往空港,也没有办法通过验证呀。毕竟,空港会扫描我们的神经结构和基因信息。”
“不,你可以通过。”知行合却说。
陵岑些微一惊。
知行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空港的扫描不会有了。这意味着,出现问题的可能根本不止星守学院的系统。
这些破坏行为的背后主使者是谁?其目的又是什么?
许多模糊的想法和推测,在她脑内游走,但由于信息太少,它们尚还无法成型。
她看向知行合,发现他正望着远方,那不可测的空灵目光中,有种超越于生存与死亡的寄望。
这大脑忽然闪过某段来自过去的声音:“我很确信,你的成就将远远超过我。但对你来说,有件事情更为重要。陵岑,你需要找到你自己,确信你自己,然后,完全地认同你自己。”
这短短一霎的唤醒,不只让她看到了老师对学生的寄望,结合知行合方才的坚持,她隐隐感到了这人关乎大局的一些希望。
而那些希望,或许正跟他不能透露的真相有关。
“那好。知老师你也要多保重。”她终于接下那身份甲。
“啊!”这时海棕子的一声大叫,让他们再度转向了他。
那人仰着头,高大的身体不知为何显得越加绵软了。他刚才叫唤,显然是因无私者的治疗处理,让他产生了总归比长痛好点的短痛。而听说可以离开,他那充满绝望的眼睛里,稍稍恢复了点希望。
“他怎么样?”知行合询问给他治疗的那名无私者。
无私者张开口,发出无比清晰又极其平淡的人类语音:“双腿只是脱臼,我已经为他处理好了。至于左手手臂的骨折,只能用专业器具进行治疗。”
“打石膏?”陵岑问。
“是的。”无私者做出肯定的回答,“由于灾难发生,多数人员已经撤离,你们应该找不到治疗者了。所以,我建议你们去最近的补给站,借用治疗箱为他疗伤。”
知行合点头说道:“那么,便让那补给点,成为远大航程的第一站。”
临行前,这细心的导师又花了一点时间,嘱咐海棕子,不要以从前的叫法去称呼陵岑,要尽量使用不让人联想到寂夜凝视家族的名称。
“好的,我会注意。”海棕子答应。而至于他为何如此痛快,答案便也只有陵岑知道了。
无私者所说的补给站,只有十分钟不到的航程。
它包括普通仓库似的平房,和一座百层尖塔。
那平房其实是咨询服务室,而真正的“库房”,是那百层的建筑。那建筑没有楼门,它的正前方,是几十个类似自动贩卖机取货口的“取用窗口”。只要不超出配额,星守成员都可凭借身份甲,随便从中取用物品。
陵岑在它前侧合适的位置停好飞艇,然后带着工具箱走下去。如今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个人能够拿到的补给则更少。考虑到留守博究学院的人员,她只取了急需的物资,将它们放在化为托运架的工具箱上。
“陵岑?”正当她准备折返,咨询服务室的门却被推开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种时候,还会有人留在这里。
“需要我帮忙吗?”那个人就站在她对面,目光从她脸上慢慢移动到托运架上,略带担忧地问道:“陵岑,你没受伤吧?”
她的状态,当然不像有伤在身。但就在不久前,这具身体不只受了伤,更是伤重而亡。
所以,面前这人的话,奇妙地“歪打正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