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闪耀在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那一天。
直到多年后，杨雅玥依然会回想起那一天。
当时，京城内乱，长明灯灭，末日舆论嚣上，叶家独裁行动，批量安乐死计划……几天之内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如同即将打碎的夏天。
杨雅玥是事后才知道那一切的，当时她正登上了心心念念的‘探索号’。
‘探索号’，一艘巨型潜水艇，是她倾尽了所有时间、全部家产投资设计的超巨型潜水艇。
也是这个世纪最杰出的作品，那艘艇将会在历史上名垂千年。
当然，此时的杨雅玥对此一无所知。
她当时抓着帽檐迎着风站在海边，远眺前方海与天的交界线。
海很大很大，永远看不到尽头，和无数次梦到的一模一样。
像是回到了童年，杨雅玥才刚抓起童绘笔学会识字画画的时候，就向往那浅浅一层蓝色。
可惜，那些线条粗糙的童绘本，本本都会有一行黑字警告孩子们，千万不要认知错误。
海不是梦幻，海是‘死亡之海’。
伟大的历史考古学家霍华德如此定论，如挂在学校高墙上的名人名言一样权威有力。
不是没有人想探索海，只是但凡前去探索‘海’的人，无不例外，有去无回。
听渔人说，那儿住了一位‘海之神’，祂渴求勇士之心，饥饿难耐，祂需要吞噬新鲜血肉，永不停息。
曾有漂流三天回来的幸运儿反复警告，越往海中心走，海兽越巨大，它们能制造恐惧，一从海面冒出头就是天灾降临。
所以就算海产品极为丰富，住在海边的低等渔人也只敢在海边缘捕捞。
他们信奉海的规则，但凡出海，绝对不能漂出三天以上，一旦打破规则，人就会被海吞噬，成为海本身。
成为海的一部分，多有吸引力！
无数次走到海岸边，杨雅玥都被那种‘压倒性的死亡’深深震撼，她的灵魂兴奋而战栗，有飞蛾扑火的冲动。
“想去！”
“想去看看海有多大，海那头是什么模样！海底到底有多深！能吞噬人的怪兽有多可怕！”
“海底下会有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吗，充满怪物的世界？”
神秘强大的海赐予她无穷无尽的想象。
她从政法学硕士毕业后，没有回应父亲杨觉鸣的期盼，进入内府，实现秘书长的律法改革内政之路，而是转到海洋学专业，博士毕业后创立船舶工业，研究海电力能源供应，研究海洋生物，一心一意踏进了海洋旋涡。
半生心血铸就的‘探索号’试航成功后，杨雅玥没有半点犹豫，发了一封邮件告知父亲一声，当天就出航了。
出航一日后，大海立即给了她一个小小下马威，突如其来的海啸将她的潜艇抛离了原定航海线。
滔天大浪如急冲冲的先锋，狠狠教训了无知无畏的勇者。
杨雅玥不得不顺着洋流顺着海风另寻他路，狼狈半日后，她遭遇见了一件极低概率事件。
她遇到了一艘抛锚的废船，船上居然满载了京大的学生。
138名大四学生，全部是海洋学专业，女性占据了110名，这并不意外，只有冷门专业的导师才会勉勉强强接收女学生。
杨雅玥意外的是她们居然敢出海，在没有导师陪同下？！
“多谢杨女士的救命之恩！”
确定所有人全部安全登上‘探索号’后，班长尾凤带着疲惫之色携全班同学向伸出援救之手的杨雅玥道谢。
“就只有你们这些学生？船长呢？船员呢？”
众学生面面相觑，仓皇不安的脸上一片死寂，身材娇小的尾凤再次站了出来。
“杨女士，此事说来有些离奇，也许您听完后，会防备我们，但是请您相信我们，我们对您没有恶意，只会感激您的救命之恩。”
“事情要从毕业季说起，我们本来出海是做实地考察，为毕业论文准备的。非常幸运，今年我们莱恒教授为我们申请到了研究经费，甚至还租借到一艘性能极佳的游轮。”尾凤带点讽刺味道说道。
“只是两天前，艾兰同学偶然发现游轮偏离预定考察线，船只全力向海深处行驶38个小时，我们派人和船长理论，船长语焉不详。当时我们看他们讳莫如深的样子，心中有疑虑，念及事情有蹊跷，就暂时表面妥协，同时组织同学暗地里调查这艘轮船。”
“结果，负责通讯的秋同学发现我们通讯被有意切断，并且在船上找到了圣海教的信息，还有祭日时间。”
尾凤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番讨论，大家推测我们这批人可能被莱恒教授卖给了圣海教，当成了祭品。”
“为了活命，我们发动突然袭击，挟持了船长，录下了证据，想着返航回去再算账，没想到半夜里其中一个船员挣脱了，趁机逃跑，甚至还解救了船长、副手、厨师7人搭乘救生艇跑了，逃跑前故意损坏了燃气轮机驱动轴。就这样，我们的船一直停在这片海域进退不得，绝望等死。”
这些学生似乎刚从险象环生的困境中脱离开来，脸上全是茫然沉痛的表情。
杨雅玥有些心疼，甚至夹杂了愤怒，她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圣海教还是如此肆无忌惮，要搞海祭。
“不过，那些人也讨不了好。”凤尾声音沉稳，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三个小时前，附近发生了一场‘尼诺’海啸，如此大的海浪翻腾，连我们这艘大轮船都差点被掀翻，我不觉得他们小小救生艇能逃过这场灾难。”
待到凤尾有条不紊向潜艇主人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一旁的秋忍不住了，她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焦急。
“杨女士！请问您这里有通讯器吗？我已经和爸妈失联72个小时了。”
“对啊，对啊，也不知道亲友们会多着急。”
“托那几个王八羔子的福，我差点都没好好跟姐妹们告别就死在海上了。”
“呵，谁都知道他们只是帮凶，主凶还在京大教书呢！我们这些快毕业的学生哪里斗得过？”
“这事必须上诉，就算知道困难重重我也要上诉，我这辈子就耗这事上了。”
杨雅玥头隐隐作疼，她虽然一心扑在大海上，可架不住有个内府秘书长的父亲时不时透露消息，京城乱象丛生是必然的，她好不容易借此机会逃离出乱局，一旦回去肯定会被父亲抓住不放的。
可是，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个个都是京大出身的天才，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这第一步，怎么着也要安全护送他们回去。
“不好意思，同学们，我们偏离大陆太远，一天前就失去了信号。不如这样，我先送你们回大陆。不管是报平安也好，起诉你们的教授也好，一切等平安回到京城再说。”
杨雅玥顿了顿，严肃说道。
“有些话我说在前头，海有多可怕我想大家都清楚，我不能保证能安全送回各位。所以在我的船上，我希望大家尽可能遵循船上规则，不要添乱，一起同舟共济如何？”
也许是遭到打击的事情太多，也不缺这件，学生们将精力放在思念家人怨恨仇人上，很快安静了下来，郑重表示绝不会打扰船长。
杨雅玥松了一口气。
潜艇重新没入海底，伴随一声声惊呼，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很快忘记对家人的思念，沉迷于深海，一双双眼睛睁了老大，一错不错盯着海底世界。
杨雅玥一个下午都耗在船长舱重新计算返航线，身心俱疲，这个时候，走出船舱，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赞叹，看见了充满活力的好奇心，闻到了炽热的青春气息后，她忽而放松了下来，心灵像是被暖流抚慰，焕发生命活力。
也许我该去当海洋学的教授……杨雅玥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挑。
“杨女士，您也是京大的吧，算我们的学姐了，可否唤您一声杨姐姐。”清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清泉叮咚悦耳。
班长尾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侧坐在她一旁，神态优雅。
“当然可以。”
“谢谢杨姐姐，头回接触那么酷的潜水艇，感觉这辈子值了。”尾凤诚恳说道，“其实我特别崇敬杨姐姐，算姐姐的粉丝吧。”
“嗯？”杨雅玥眉毛故意一挑。
“没骗您，真的，杨姐姐的壮举我都听过。”尾凤浅笑道，“放弃进内府，去学海洋考察，没有钱，就自己赚钱，没有船，就自己造船，很多人都当笑话看。”
“我也暗地里这么想过，明明可以借着家人的力量一步登天，为什么要去学这种连我们自己都不待见的海洋学呢？能有什么成就？”
“就像我们，这辈子拼死拼活考上了京大，原以为能和京城的权贵同学相提并论了，没想到，刚入学就扔进了海洋学，一个专门安抚我们这些人的冷院。”
“我本想随便糊弄着毕业，直到听到杨姐姐的故事。我忽然有了想法，想知道这个专业的魅力何在？这才没有荒废四年时光。”
“然后，我登上了杨姐姐的船。”
尾凤漂亮的眸子倒映在船舱玻璃上，无数深海稀奇百怪的动物飘过，她的眼睛发着光。
“我好庆幸，没有荒废时光。”
杨雅玥心里一阵酸涩，一阵欢喜，尾凤妹子很真诚，她能听出来。
“所以，杨姐姐，我不打算和同学一起回家，我希望能留在这里，您需要助手吗？现在就上任，不要钱，什么活都能干的那种？”
杨雅玥笑了，从心里笑到眼里，浑身许久未有的放松。
“好，你被聘用了。”
杨雅玥是个风风火火，说道就干的那种船长，口头上刚聘用了小班长后，立即带小班长参观整个潜水艇，还教了小班长怎么操作潜水艇，怎么上升怎么下潜，怎么穿过暗流，这么大只潜水艇在她们手里如同一只大型玩具。
她们玩得很晚，一直到尾凤熟悉了所有的操作。
后来的事实证明，让尾凤融入进来是个极其正确的决定。
当晚。
累了一整天的杨雅玥迅速坠入梦乡，她梦见自己被一双柔软的手高高托起，向着天空不断上升、上升，抛向了天际。
她兴奋中带着心悸，深陷入梦境不愿醒来。
直到，寂静的天空开始越来越吵闹，人声从隐隐约约的啜泣，开始扩大，惊恐声，呼叫声，大声拍门声，越来越尖锐的警报声。
“咚——”杨雅玥额头磕到船舱天花板，腰甩到床板上，接二连三的钝痛将她从美梦中惊醒，下一秒，感官全盘接收了周围的所有讯息。
不好！潜艇出事了！整个舱左摇右摆，上下颠倒，这是不小心进入海底旋涡了？
她拼命稳住身体，攀爬着打开舱门。
门外一位女学生停下拍门，抖着身子，脸色苍白，神色异常恐惧。
“船长！海！海难……海难了！快帮帮班长……”
……
尾凤脑门鼻尖冒冷汗，甚至来不及通知一声杨雅玥。
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控制舱每一条数据上，不断闪烁剧烈变动的数字，通过模拟计算后，尾凤脑海里呈现了一幕有生之年前所未有的恐怖现象。
引力在急剧增加！气压一瞬间降到了最低！突变的系数带来了恐怖风暴！
风暴！
恐怖的风暴一旦卷上她们的船，会撕裂一片枯叶一样轻巧。
哈？这就是末日吗？！
即便船艇里保留了正常的气压，尾凤呼吸却急促了起来，几乎踹不过气。
血丝一点点爬上眼眶，她不断计算船艇承受的压力，浮力，计算海上空风力……
这时，在杨雅玥不在的情况下，她独自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船艇以全速向上攀，一直攀到海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