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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菲尔站。
一个能让列车为它停留两个小时的大站。
大站旁边定有‘大厂’。
这里的大厂便是‘乔菲尔厂’，正式点说，应该叫“乔菲尔金属冶炼联合公司”。
以“联合公司”员工们衣食住行为中心形成的生产-消费链接支撑起整个微型城市。
这个世界拥有226个‘大厂’，分别分布在11条铁路线上，这意味着会有226个‘微型城市’出现。
越接近世界中心京城，数十个大厂因地理近，人口资源更优越，它们便融合成一块，绕京城一圈，形成八个超一线大城市。
如此算来，实际上微型城市只有174个。
乔菲尔城是最南部第一个站，距离京城最远，大厂最没牌面，显而易见，人口最为稀少，资源极度贫乏。
连原始荒岛人万径都觉得那就是一个贫民窟。
沥青铺就的大路几十年没修过，东一块凹洞西一块凸起，旁边排水沟下散着阵阵腐臭。两边的居民房像是被什么碾过，和高大的大厂大厦相比，平白矮了一截，跟猪拱过的韭菜地没啥两样。电线们胡乱穿过民居，乱哄哄一片，高处一抹红褐色，也不知道谁的大裤衩勾在街道电线杆迎风招展。
秦少逸拽住万径，将手铐掩在袖子里头，看上去像是牵着手逛街，东看西望，特稀奇，这不，抬眼见一家旧面馆，赶紧拉着人走进去。
“万兄很久没吃过海鲜以外的食物吧？走，尝尝去。”
“我没钱。”
“请你吃。”
小面馆能提供的种类少，两人将就点了两碗招牌牛肉面。面的分量十足，牛肉也加得多，绿油油葱花铺了一层，万径口水一咽，食指大动，挑了一筷子塞嘴里。
“十年没吃过除鱼以外的万径不由热泪盈眶！太感动了，面筋道十足，牛肉的浓香捕获了他，他甚至都来不及好好咀嚼一番，就急着掠夺它们，填进胃里……”
万径一听对面人唠唠叨叨，含着牛肉说，“尼……在嗦……什么？”
“给你配旁白啊。”秦少逸笑眯眯看他。
“你不知道吗？旁白能促进消化呢。”
反应过来的万径只好放慢速度，细嚼慢咽起来。
正这个时候，小餐馆进来一人。
那人身着深蓝色连体工装，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头发微微发白，一只手撑着腰，慢慢踱了进来。
“老板！”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来碗素面。”
“老张，这么快就下班了？”
餐馆老板坐在前台应了一声，利落地招呼伙计，“老样子！多加点酱汁！”
“谢了，老板！”那人抓住毛巾抹了一把汗。
老板眼尖，一下子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痕，被鞭笞过的后背，太阳穴甚至还在淌血。
“哎呀，老张，你这伤？”像是和谁打了一架，又受了极其严重的鞭刑。
“不碍事，不碍事，我好着呢！谁说我老了，体力不行了，我这拳头还不是一样有力？害！可惜这世道，卖力气活也不行了！”
外边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在餐馆外边徘徊，餐馆老板眼睛一酸。
“老张，你这脾气，改改吧！”
“不改了，不改了。”老张嘴唇微颤，手里头只顾吃面。
老板欲言又止，最后看了外边一眼，还是没说。
餐馆里本来就做着七八个人，一开始吵吵闹闹的，后来只剩下嗦面的声音。
老张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最后一口汤，恋恋不舍放下碗。
“还是你这里的面最好吃，吃了四十年还是不够，呐……”他下巴一抬，示意外边，“还是儿子好，特意请求他上司，让我吃完最后一碗面。”
老张结了帐，一走出面馆，立即上了手铐，被穿制服的家伙带走了。
里头还有他儿子，新加入的巡逻官实习生。
“要是给他加点肉就好了……”
等人走了后，餐馆陡然热闹了起来，七嘴八舌说老张的事。
万径和秦少逸对视了一眼，特意去问老板。
“唉，怎么说呢。”老板苦着一张脸，“都是命运弄人！半点不由人！”
老张是‘乔菲尔’厂的技术工，工作了将近二十四年，没想到两个月前，老张劳累病倒，在医院住了十天，差点花光了三年的工资，因心疼钱，提前出院，想要回厂，结果人事部告诉他无故缺席工位导致负责的区域质量出现问题。
一句话，他被开除了。
二十四年来，老张兢兢业业，一天工作13个小时，天天干，没停过，累出一身毛病，还指望着满二十五年后顺顺利利拿到补贴金呢，结果就这么泡汤了。
他气不过，跟人事部小专员大吵了一架，听说那人事小专员嘲讽老张年老没用、占着工位吃白食，他一气之下，大打出手，结果，对方进ICU，他进监狱。
“老张儿子进了巡逻体系，本就前途无量，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大闹，他这臭脾气……坏事啊。”
“是啊，再说最近咱厂无故解聘了很多人，老张又不是个例，根本又不关那人事部的事，跟人事部扯有什么意思，就算恨人家说话毒，哪能打人家啊，是厂里行情不好裁员的，怎么也怪不着领导身上嘛。”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解聘了很多人？具体有多少？”秦少逸好奇问道。
坐在靠窗那一桌正喝面汤的眼镜小哥停了下来，随口说道：“从去年七月份开始到今年四月份，断断续续至少有四万三千人离职。”
此话一出，全餐馆的人哑然，本地人一进厂，生是厂中人，死是厂中鬼，主动离职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有四万三千人被开除了。
也许是这个事实过于恐惧，众人纷纷插嘴。
“你在胡说八道？我们可是乔菲尔大厂，订单源源不断，根本做不完，怎么会开除这么多？”
“张口闭口，就是四万三千，你还蹲在厂门口数过啊！”
“是啊，乔菲尔旁边就是大矿山，原料不缺，订单不缺，就缺人啊。”
“呵，可能缺的是年轻体壮的人吧。”
“老张也才四十四啊！”餐馆老板话才说出口，又长叹了一口气。
“已经四十四了。老了，难怪去医院住了几天，人家就不要了。”
眼镜小哥喝完汤，放下碗筷，对质疑他数据的工人们压根不理会。
他将目光转向万径他们两个外地人。
“你们呢，怎么看？”见两人都平静无波，眼镜哥耸了耸肩，“没别的意思，好奇罢了。”
三人默默离开嘈杂吵闹的餐馆。
“你应该也是被迫离职的那一个，对吧？”秦少逸开口说，“乔菲尔做金属冶炼，是什么都做，还是专门做一种？”
“十年前，乔菲尔是什么都做的。”
眼镜小哥顿了顿，见两人都没有追问，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
“之后这十年内，乔菲尔只提炼䤲银109，成吨的䤲银109被运往京城，需求量直到去年七月份开始才急剧下降，持续到今年一月份后，已经没有多少来自京城的订单，只是在做存货而已。”
“以前啊，乔菲尔是个人口五万的小地方，十年，扩增到了十一万，翻了一倍多，老张的工资也从十年前翻了一倍，再加上乔菲儿厂不遗余力刺激工人，很多人跟老张一样，头一次觉得生活有了盼头，才拼命工作，精心花钱教养子女，没想到这才十年，就什么都没了。”
“他是个聪明人。”秦少逸说。
“他已经知道厂里出了问题，一直不相信，也不甘心。”万径补充。
“哈哈，你们挺有默契的。”眼镜小哥乐呵呵一声，“不过，虽然大家都知道，敢闹成这样的挺少的。”
“你呢？看你对数字挺敏感，做财务的吧？怎么会轻易离职？”
“你是想说，我离开太轻易了对吧。”眼镜小哥眨了眨眼睛，“其实，就算我能掌握一些秘密，就我这从专门学院毕业的矿工家庭出身，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没啥威胁，离开就离开了，还能跟老张一样，出手大闹一场？赔上自己一生？”
“憋屈。”秦少逸吐出两个字。
“呵呵。”眼镜小哥脸阴郁了一瞬，又恢复云淡风轻，“你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外人，在这里就停留两小时，吃吃喝喝，指指点点，哪里知道乔菲尔人的操蛋生活？算了，也不跟你们说了。你们旅程也到了，后会无期喽！”
“再见！乔菲尔站。”
秦少逸伸出手，友好说道。
“多倾诉一下，心情总会好的，虽然我们只是路过，帮不上什么忙。”
眼镜小哥愣了一下，双手握了上来。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