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女人像是不敢相信,语调瞬间尖利:“Lucas,你说什么疯话?你连妈妈也不记得了么?”
陆夕未曾理会,叫道:“Lucas,让司机进来。”
女人忽地再度上前,不管不顾抓住陆夕的手,纤细的手指无比用力,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肉里,语调急促而哀求,“Lucas,你脑子真的有问题,去疗养院吧,伊思明好不好?你不是喜欢那个医生么?我让全世界的专家都来给你看,你的病还没好啊!”
陆夕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头又剧痛起来,是了,这个女人就是个骗子,一直骗着所有人,用那张魅惑人心的脸,用那种可怜无辜的表情,她一直企图迷惑他。
“你的大脑才有问题,爸爸没跟你说清楚么?你是陆朝的妈妈,不是我的,你自己记错了还要来骚扰我么?”
女人又被陆夕推开,退后几步,望着楼梯上捂着额头暴躁发怒的少年,忽然捂住脸,眼泪就落了下来。
“Lucas,你这么说,我实在太伤心了。”
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女人的面容,室内的灯光,迎面而来的少年,所有东西都在扭曲。
好痛,痛得快要疯了。
然而,还是要冷静。
只要他的行为有一点点失常,这么多人看着,他就会再度被抓回疗养院去,永远失去自由。
陆夕面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撑着楼梯扶手勉强站住,盯着眼前的女人,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妈妈,你回去吧,我不是说过,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么?我已经17岁,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想法。”
当年的事,和这个女人没有关系,他不该迁怒于人。
女人虽说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出院之后,母亲的角色扮演也算不错了,只是陆夕没法和她亲近起来。
司机推门进来,女人泪水涟涟看着陆夕,陆夕使劲晃了晃头,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疏远有礼地拥抱了一下她,“晚安,妈妈。”
在女人要回抱他之前,陆夕抽身而退,头也不回向着楼上走去。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追来,含泪叫着他,“Lucas……”
伊惟倏忽挡在女人面前,像一道天堑,阻隔女人和楼梯之间的通途,“Serena,陆先生这么说,那么就请回吧。”
楼下安静了下来,陆夕躺在床上,头痛一分分褪下,疲倦一分分涌出。
一个身影无声走了进来,床稍微沉了一沉,那人坐在了床边,一只手伸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手不似上次那般冰凉,带着微微的暖意。
那只手不像陆朝,倒让他很是安心,陆夕睁眼,望向黯淡光线中的少年,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伊惟收回手。
“没关系。”声音也是极轻。
虽然彼此没有多说一句,但那无尽的愧疚与同等的包容却都在夜色中静静飘荡了。
“晚安。”伊惟推门出去,忽地回头一笑,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映着身后无数光点,少年像是身处亿万璀璨的银河。
“晚安。”陆夕怔忡,忽觉心跳漏了一拍。
门关上。
他闭上眼睛,任由睡意慢慢席卷上来。
这一天,见识了太多东西。
那个男人的血,这个女人的泪,枪林弹雨,深海高空,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轮转播放。
黑暗深沉而寂寥,睡意降临的最后一刻,那个女人又浮现在眼前,风大,白裙像蝶一样飞舞,女人捂着帽子,拉住了他的手。
“Lucas。”
————
宋灵身故真相昭然,根据陆夕两人提供的证据,警方顺藤摸瓜,将那帮杀手集团连窝端起,与此同时,陆昭棠重开董事会议,将Richard一席高层全部驱逐出董事会,不过数日,盛夏集团旗下最大的财经杂志忽然独家揭露Richard等人在圣庭大学私相授受的经济犯罪,Richard本欲私逃出国,却在机场被警方当场抓获。
社会一片哗然,陆夕之事本让公众对圣庭大学的舆论风评甚差,Richard一事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圣庭大学内部高层大清洗,新任理事长换上盛夏集团董事长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陆朝又亲自出席到校发表演讲,算是力挽狂澜挽回一点声誉,不过恢复往日盛况自然还需倾注时光。
伊惟向校方提交了教务系统入侵的ID,同时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算是洗清作弊嫌疑,顺利拿到这一年的奖学金。
警察也向陆夕通报了绑架案一事,宋灵曾在父亲面前提起对陆夕的爱慕之意,那中年男人误以为陆夕凭借自身家世唬弄哄骗自家女儿,当然反对,结果数日之后,宋灵坠崖而死,那男人不知从哪儿搞到了宋灵死前和陆夕的那一段对话影像,误以为是陆夕逼死宋灵,愈发坐实自己的猜想,伤心欲绝,于是买凶报复。
那两个绑匪也迅疾落网,交待一切事实,却与陆夕记忆中的细节有所出入,罪犯绝不承认曾经对陆夕暗中下药,只说陆夕出了校门之后,两人一路尾随,本来是想将陆夕的车逼停到某处再实施绑架,没想到陆夕自己居然停车下来,所以这起绑架案才简单得异乎寻常。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晕到天旋地转,他不会将车转到自动驾驶模式;如果那个时候他的车没有被人侵入篡改路线,他就不会下车;如果没有下车,这两个绑匪纵然车技高超,也绝不可能逼停他的车,甚至于抓到他。
宋灵的死是Richard买凶所致,陆夕彼时正在调查高层受贿一事,Richard借此挑唆宋灵父亲来绑架陆夕也不是不可能,他本想与Richard当面对峙此事,结果数日之后,警方又来通报,道是Richard在狱中自杀。
Richard被判无期徒刑,受不了监狱之苦,拿了毛巾在浴室上吊,Richard一死,下药之事就彻底断了线索。
陆夕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那个男人坟前。
伊惟道:“宋家友绑架你,你却还来祭拜他,真是搞不懂你的想法。”
陆夕望着墓碑上那个带着小小笑容的男人,笑得双眼眯起,牙齿雪白,笑起来的时候与那个女孩子确有几分相似之处,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货车司机偶有一天,也会露出那样绝望愤恨的神情。
宋灵的墓就葬在她父亲旁边,宋家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宋家友死后,两座坟连祭拜的人都没有,陆夕将几束白花放在两座坟前,伊惟顿了顿,也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几束黄花摆了上去。
两人双手合十,默默祭拜了一场——他们的同学,以及同学的父亲。
死亡,终结,就是故事也该到此翻篇,就让一切到此结束吧,他不想再查下去了。
一阵清脆的生日歌响起,陆夕睁眼,那个虚拟的女孩子站在身旁,姿势笨拙地跳着舞,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全息投影,人影纤毫毕现,她真是不擅长跳舞,但阳光下,那女孩子跃起,跳下,裙摆飞扬,马尾辫在空中散开,那笑容也灿烂如阳光,虽然笨拙,还是努力唱着歌,那么,看见这位礼物的人也就完全忽略其跳舞的拙劣,不禁微笑起来。
伊惟将一只略显褪色的小鸭子递给陆夕,“警察局长托我带给你。”
陆夕接过,女孩子还在唱歌,虽然不搭伴奏,但她还是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最后一声是清脆悦耳的祝福,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空灵,“爸爸,祝你生日快乐。”
她欢快笑着,向墓前的两个少年招了招手,随即消失不见。
陆夕望着那片虚空,手中的小鸭子被攥得紧紧的,道了声,“谢谢。”
伊惟看了看他,也转向那片光消失的方向,轻声回答:“不用谢。”
陆夕卸任,正如计划那样,同时研修天体物理学和数学专业课程,最近已经升职成为路德维希助教,又致力于再去申请一份数学系教授助教的工作,可惜却被伊惟抢先,只好作罢。
初夏之时,陆夕拿到人生第一份薪水,虽说相较他那张额度十亿的黑卡而言是九牛一毛,但是自食其力赚到的钱就是意义重大。
伊惟建议,豪气千云拍着陆夕的肩,大力怂恿,“当然是一次性花光啊,这样才算不枉此生啊!”
于是听从伊惟的建议,挑了某个周末,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去商场逛街,重中之重就是要给陆夕挑几件衣服。
夏天渐至,众人衣衫渐薄,偏偏陆夕成天上课放学,还是一身米色西装,虽说是轻薄夏季款,虽说是意大利手工定制,但夏天还穿的这样工整笔挺,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看着也真是让人发热。
陆夕第一次体会到人间艰难,辛苦半年拿到的薪水,只买了两套T恤牛仔就所剩无几,不过伊惟也没说清楚,他带陆夕来的商场本来就是贵的要死的富豪专场,普通薪水自然难以抵抗。
陆夕原来一向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这次两套衣服无比直观体现了他的劳动价值,对他而言,是不小的冲击。
还剩下一点钱,买衣服肯定是不够的了,稍微奢侈一点的娱乐活动也不能承受,于是就去吃了一顿烧烤,陆夕此前从不知晓还有这样的烹饪方式,颇有兴趣地站在烧烤摊前观瞧,也不怕热,炙烤的火苗忽红忽蓝,食物上的油滋滋作响,摊主被他瞧得脸红,一个不小心就烤糊了他的食物。
吃完晚餐,撑了个半死,散散步消消食,然后又去看电影,许多人物在大荧幕上一本正经说着台词,陆夕找到的bug太多,完全不能入戏,然而当最后激动人心的主题曲响起,周围人纷纷热泪盈眶,陆夕也就装模作样跟着擦脸,唯有伊惟哈哈大笑,被众人视为异类。
一身蓝色T恤牛仔,书包往背上一背,走到校园里,除了那一头长发太过惹眼,陆夕看着也和别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平时上课,闲时和伊惟联机打游戏,近来他已经当上了某派盟主,在游戏世界里呼风唤雨,和伊惟的盟派势如水火。
转眼夏至,天气炎热,九死一生度过考试周,学生们如释重负,暑假随之到来。
陆夕怕热,整天躲在屋子里,非死不迈出大门一步,伊惟凑过来,笑眯眯问道:“陆夕,放暑假了,你要不要去我家玩?”
陆夕最近有点中暑,室内恒温也拯救不了他的脑袋,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转向伊惟,“什么?”
伊惟大声道:“我妈让我带你回家。”
陆夕捂着耳朵,“我只是头晕,又不是聋了,你声音小一点。”
伊惟“哦”了一声,坐到陆夕身旁,他宛如要去亲吻公主的王子,缓缓凑到睡美人耳边,声音极小,“那么,你答应吗?”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