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一次听见伊惟的语调如此尖锐，陆夕有些发蒙。
黄色身影好歹动了动，向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身上都是油漆，倒也没人敢上前动他，一步，又一步，陆夕梦游般跟在身后，理事长亲自坐镇跟随，简直就像坐实了谣言，不过至少此刻是没人敢嘲笑他们了。
伊惟一言不发去浴室洗澡，陆夕不知所措站在门外，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来，那件被染成黄色的T恤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识捡了起来。
浴室门却在这时打开，伊惟洗了很久，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那种油漆味，看见陆夕手中拿着的T恤，他一向能忍，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暗自握拳。
“你拿着这个做什么？”伊惟努力调整语气，在陆夕面前，他不能生气。
“我，去给你买一件吧。”陆夕不知所措，手中紧紧抓着的衣服却被伊惟拿了过去扔进垃圾桶，“不必了，一件T恤罢了，你也去洗洗手吧。”
陆夕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也沾了油漆。
洗手的时候，伊惟就靠在浴室门边看着他，又来了，又来了，陆夕专心洗着手，却还是下意识注意到了，身旁那个人一直盯视自己的目光。
初见之时，伊惟就那样看着自己。
那种说不清楚的，有些奇异的，目光。
浴室不算很大，沐浴露的香味算是稍稍冲淡了油漆的刺鼻味，但另一种更为怪异的气氛忽然升了上来。
就连陆夕这么笨拙的家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道怎么扭转局面，于是就继续洗手。
一个洗手，一个看着他洗手，气氛越来越怪。
“喂。”伊惟盯着陆夕看了很久，直到彻底平缓了内心那一点怒气，才重新开口，“那些人给我泼油漆，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啊，什么？”水流哗哗，陆夕不敢看伊惟，盯着洗头台，继续吸收。
“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陆夕莫名的心虚。
老板？同学？朋友？
他还不擅长与人建立联系。
被人问到这种话题，哪怕他智商高达220，也觉得很是棘手。
伊惟走过来，一下子拧紧了水龙头，“别洗了，手都洗红了。”
还在胡乱揉搓的手没了水的陪衬，一下子显得像是独角戏，陆夕尴尬收手。
伊惟站在他身边，一同望向镜中的两个少年，两人离得特别近，几乎就是面贴着面，气氛更为诡异。
身高体型差不多的两个少年，一个人受制于另一个人，体格的差异就全然显现出来，陆夕从没见过这样的伊惟，头靠着头，眼里的光疯狂叫嚣着，抱住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似乎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
“你为什么主动要帮忙？说不定我是真的像那些谣言所说，就是为了傍上你才去做你的执事。更不用说，你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真的没有一点防范之心么？”
伊惟问镜中的陆夕。
“我觉得你不会的。”陆夕也看向镜中的伊惟。
“你怎么敢笃定？我再问你一遍，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伊惟深深凝望着镜中的那个倒影，深邃的眼仿佛冬夜的海，依稀听得见涛声微卷。
太笨拙了，或许必须要用这种问题，才能让他稍微有点醒悟。
然而事实证明，伊惟的想法还是奢望，陆夕完全无法理解他背后的弯弯绕绕，眉头隆得像沟壑不平的高山，“我……”
伊惟伊惟一笑，陆夕只觉背后都凉起来，动物本能让他察觉到了对方身上莫名生出一种像水又像火的东西，隐忍的，似乎是怒气，又似乎什么也不是。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笨蛋呐。”伊惟的语调里充满了无奈，话说完，陆夕只觉腰上一松，伊惟倏忽放开他，退出了浴室。
陆夕望向他的背影，恍惚间，那个白裙子的女人似乎就在浴室缓缓漂浮的的雾气里浮现，他的头一下子剧痛无比。
他和伊惟，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捂着头，天旋地转，他就昏倒在地上。
耳边传来某人惊慌的呼唤，他从尖锐的鸣叫中辨别出那是一个熟悉之人的声音，但那究竟是谁呢？
他又为什么会晕倒呢？
头痛。
陆夕醒来时都已经是黄昏，躺在自家沙发上，伊惟照旧坐在一旁，看来伊惟还记得他的话——他非常讨厌去医院。
伊惟问：“陆夕，医生来过，没有检测出什么问题，你怎么会突然晕倒？”
陆夕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没事，这是老毛病了，可以给我准备一点晚餐吗？”
他用借口支开了伊惟，这才连线伊思明，这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伊思明。
毫无疑问，他的大脑或许存在某些问题，然而身为主治医师的伊思明，居然从未提起。
蓝光泛起，那个银发和善的医师浮现在自己眼前，微笑，“Lucas，好久不见。”
“伊思明，好久不见。”
眼珠微凝，进入通讯波段，良久，伊思明才给出诊断，“或许是情感波动。”
陆夕不解。
伊思明说，人类的喜怒哀乐，表情是使用最为频繁的表达渠道，他出院这么久了，却还是不能学会如何正常表达情感，他的大脑又和普通人不一般，也许是压力过大才诱发头痛。
陆夕觉得并非如此，然而他不想将那个白裙子女人的事告诉伊思明，伊思明固然值得信任，然而那个女人，冥冥之中，陆夕觉得她宛如某种禁忌，一旦说出口，就会打开某扇悲剧的门。
说实在的，他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女人，名字早就忘却，容貌也很模糊，许许多多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的事情他也早知自己遗忘，唯一深刻记得的，只有那个女人一身白裙在站在开满白花的原野是冲他微笑。
头痛的问题也没有什么高效的解决办法，伊思明只说，转移注意力。
不要去想那些会导致头痛的诱因，症状或许会改善不少。
Lucas给他翻译成人话：陆夕不要七想八想啦，多找点事来做，成天无聊的话就连天才也会变成笨蛋哦。
为了打发无聊而打发无聊，陆夕身为理事长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巨细无遗地查阅往年校园经营情况，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账目，数字浩繁只为打发时间。
起初稍显棘手的天体物理学也初窥门径，现在已经能和导师路德维希左一篇右一篇的论文交战，气得白胡子老头将课案朝他脸上扔——反正是虚拟的东西，也不会真砸到人。
霸凌的情况，陆夕还未登场，Lucas就暗中搞定一切，自那天之后，陆夕再也没见到在学校见到过那一批人，伊惟日复一日担任执事，所谓的绯闻风波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陆夕主修天体物理学专业，因为伊惟的缘故，对数学系多少也有了点兴趣，透过智脑，与古今先哲各大数学家在精神上达到高度交流的地步，一度废寝忘食研究数学史上留下来的艰深定律，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差点投身数学系，那个时候白胡子老头又巴巴来找他，苦口婆心劝导年轻人要“从一而终。”
转眼就到了期中考试，Akiko很惊讶：理事长要想参加考试么？
陆夕问：不可以么？
Akiko说：考试最后会排名次，是由理事长颁发成就奖的啊。
如果陆夕不小心包揽了所有名次，那么由谁来发奖状就是个很尴尬的事了。
陆夕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我的专业考试不参与排名，只让路德维希私下给分，数学系么，是我的选修课，这个我还是想参加。”
说到底，陆夕还是对数学着了迷。
Lucas分析了数学系专业的人均数据，判定陆夕拿到第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而且数学系的奖金一向是全校最高，“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更不用说还有那个伊惟。”
伊惟？
脑袋里刚浮现这个名字，一丝轻微头痛就浮现出来。
为了减缓痛感，他伏在桌上又开始奋笔疾书，智脑的运算速度远高于陆夕，如果是智脑帮忙，将那些定律论证成功的几率会大为增加，不过陆夕是为了打发时间，采用最原始的纸笔运算，迄今用完的草稿纸大概可以塞满半个浴室。
考试当天，陆夕的出面还是引起了小小轰动，数学系女生偏多，陆夕穿行其中，众多女孩子面无表情，陆夕难得低调入场，前来围观的却是一群监考官，知晓理事长也要来考试，又恰巧坐在窗边第一张位置，考场外前来巡逻的考官莫名其妙多了数倍。
一切考试都是在虚拟屏幕上作答，微光倒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陆夕在学校一般极少露面，此刻就活生生坐在桌前，众多考官也是女孩子偏多，素闻现任理事长俊美绝伦，慕名前来观瞻，亲见做题时心无旁骛的理事长先生容姿端正，便是芳心萌动，偶尔遇到难题也会不经意皱一下眉头，如此小小动作更引得无数女性心跳加速。
考试是当场提交，答完就可以走人，不过这次的题目却很是变态，大半场考试下来，无一人提交答案，Lucas说：因为数学系教授听闻陆夕要参加考试，为了保护自家颜面，所以把题目弄得很难。
陆夕皱眉：“这种时候你跳出来干嘛？会被判定成作弊吧。”
Lucas说：没有呀，因为智脑植入人体，也被视作人体器官，利用自身优势进行考试，算不得作弊。
陆夕一愣，绝不赞同。智脑是外附大脑，相当于人的第二大脑，论起性能甚至超过人脑，ID胶囊仅有简单的记忆功能，绝不能与智脑相比，智脑也并非人人都有，ID胶囊在考试时会屏蔽，而智脑却不会，这能算得上公平么？
偌大的阶梯教室寂静无声，忽然间一个人站起身来，背着书包悄然推门出去，是伊惟，其他人仍旧动也未动，陆夕回过神来，望着最后一道大题，这是一道以“哥德巴赫猜想”为蓝本的变式猜想，他想出了三种论证方法，但是每次算到一半就变得十分吃力，耗时良久。
苦思冥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Lucas说：陆夕，这道题的前置条件有误，你是不可能算出来的。
陆夕说：“不是让你别说话了么？”
Lucas说：你在这浪费时间，前置谬误只会推导出错误归因，根据考试规则，我对你的辅助不算作弊，你自己反而放弃自己的优势么？
Lucas说题目有问题，那么这题就绝对有问题，陆夕无奈揉了一下额角，点下“提交”，起身走人。
系里的教授会根据试卷提交的先后进行批改给分，陆夕走出教室，刚下了楼，Akiko就传来分数，居然是满分。
陆夕有些发怔，心想教授都是一帮学术派，按理来说对校园政治应当没什么兴趣，那么给出这个满分的理由，又是为什么？
Akiko回答：最后一题是无法论证的，这题的得分项在于论证这道题本身的错误前置，强行论证结果的人才会扣分。
果然Lucas要更胜一筹。
陆夕无奈一笑，对伊惟的分数有点好奇，不知他看出这题的问题没有，问Akiko，Akiko好半天没有回复，他也不着急，慢悠悠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因为是考试周，校园中随处可见备考温书的人，他不想打扰别人，选了最远最僻静的一条路，经过一片湖泊，时至暮春，梨花将要凋谢，花瓣纷纷扬扬，飘过眼前，飘过脸颊，最后轻轻落在湖面，涟漪泛起，一只锦鲤无声游曳上来，亲吻花瓣。
陆夕看着，有些呆了。
Akiko突然回复，打断他的思路，“理事长，伊惟的成绩被判定无效，理由是作弊，校方决定将其开除，请批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