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伊惟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陆夕不禁怀疑今天白天的事是不是他无聊时的一场梦。
伊惟居然还做了饭，莲子百合汤盛到碗中时犹有热气，伊惟将碗递过来时还说了声，“小心烫。”
陆夕捧着温热的碗，心里有点涩涩，茫然看向伊惟。
“怎么了？”伊惟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流露出宛如人类的表情，平静的心出现一丝涟漪。
“你没事吧？”陆夕想起白天在论坛上见到的那些留言，那些文字若是真真切切的东西，戳到人身上，恐怕早就让人遍体鳞伤。
伊惟不动声色看着他，稍稍有些体悟到了，这家伙原来也不是机器人那样冷冰冰，至少这一刻应当是在……关心自己？
“宋灵……”伊惟顿了顿，“宋灵不是我前女友，只是同学罢了。”
无论如何，这种事还是要先解释清楚。
说起宋灵，陆夕眼色一暗，“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他没想到伊惟最关注的东西居然是这个，而且似乎还特意跟他解释。
果然还是太迟钝了，伊惟无奈摇摇头，指了指餐桌，“算了，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陆夕有些心不在焉，整间屋子都是暗的，唯有桌上点着一盏小小夜灯，那个女孩哭泣的脸在他面前晃着，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女人的脸重合。
小时候，他和那个女人一同牵着手去逛夜街，似乎是一个节日，不知名的小街上挤满了庆祝节日的人们，人们手中拎着各种各样的小灯，像海面上沉浮的星星，他数着星星，怎么也数不完，偶然一个晃神，就发现自己弄丢了那个女人的手。
丢失之物，再也无法归来。
一只手忽地抚在他的额上，有些微冷。
陆夕抬眼，与那双淡淡的琥珀曈对视，彼此的表情都平静如水。
“你没事吧？”伊惟将手收回去。
他近来也能慢慢理解人的表情，现在伊惟的样子，似乎叫做“欲言又止”。
难以述说的话语。
“你想说什么？”陆夕愈是清醒，就愈是冷淡。
“陆夕，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伊惟小心措辞，两人现在的关系就如暗夜的蜘蛛丝，虽然存在，但却近乎看不见，稍不小心也许就会断掉。
“好的。”陆夕惊叹于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清冷如水，“好的，你的薪水我会按这个月的支付给你。”
伊惟从一开始也没多少指望他会说出别的话语，冷淡反应本在预料之中，但等到陆夕真正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地说出这种话时，他还是在心里忍不住叹息了一下。
晚餐继续，陆夕实在没什么胃口，随意动了几下筷子就表示进餐完毕，伊惟最后一次发挥执事的担当，还是去洗碗。
陆夕不知为何，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打着盹，梦里好像还能看见宋灵那张幽怨的脸，忽然有人叫他，“陆夕。”
那声音与梦中宋灵的声音重合，陆夕惊出一身冷汗，倏忽睁眼，却正看见玻璃窗上倒映着灯光的影子，窗外是一片黑暗，不知为何，越是往外看，就越是觉得那窗户上说不定会猛不丁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神或许幽怨或许凶狠，血从她的两眼里缓缓流下……
那个女孩子，一定会来找他索命。
陆夕并不害怕所谓的“鬼”，小时候的那个护士姐姐常常给他讲鬼故事，那个护士姐姐本来是想让陆夕做出正常小孩子的反应，然而Lucas一早就做出防御机制，告诉陆夕，鬼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那些让其他小孩子吓得吱汪乱叫的东西，陆夕向来面无表情。
因为他太冷淡了，所以就连那个护士姐姐也兴趣索然，敲他的头，说他是“呆瓜。”
但是，这一刻不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这种体验太过真实，小时候那些不屑一顾的鬼故事在这一刻突然扎堆涌进脑海，陆夕盯着那扇泛着白光的窗户，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陆夕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被恐惧逼迫到了角落，绝望尖叫却无处可逃，一个却还淡定坐在桌前，甚至连眉都不皱一下。
忽然有人又叫了他一声，“陆夕。”
陆夕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伊惟正站在自己面前。
“碗我洗完了，洗澡水我也放好了，今晚我有事，就先走了。”
“哦，好。”陆夕喉咙发干。
他的脸色很有些不对劲，伊惟相当在意看他一眼，“你还好吧？”
“我……”
其实陆夕很想说些什么话来挽留对方，但他平生也没有这样的经验，唯一一次很类似的场景，那个名叫Vivian的女孩也是无声无息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任何挽留的话语。
伊惟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无奈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哦，好。”依旧是这句干巴巴的回复。
不，不是这样。
心里好像有什么迸裂开来，就差一点点的引子，就会激变成灿烂的火花。
可陆夕不知如何述说，只好眼睁睁看着伊惟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门外，他再望向那窗户，那黑暗镜面上倒映出来的光和影似乎愈发放大了，铺天盖地向他扑来。
不，不是我的错。
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我害死她。
他踉跄后退，在楼梯上重重摔了一跤，却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那影子来追自己，近乎逃窜地冲向二楼浴室，一头扎进浴缸里，温暖散发着香气的水一下子将他彻底包裹，他沉入水中，眼前一片黑暗，微微的水压在耳边轰鸣，既寂静，又吵闹。
那个女人在黑暗中再度出现，笑容温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然而一阵风吹来，那女人就在他面前散成了碎片。
不要……走。
他好害怕，害怕到不敢露出水面，Lucas紧急催促：陆夕，你这样会死的。
巨大的压力压迫肺部，生理本能迫使陆夕露出水面，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手臂上摔破了的伤口被冲刷得发白，淡绿色的温泉水中有一丝红色慢慢游走，纵然在水里，也还是很痛。
Lucas说：快去包扎伤口。
不，他无声拒绝。
四周是寂静无声的夜，他害怕黑暗，还是害怕这灯光，他说不定会溺死在这水中，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要出去。
水下的世界无声无息，忽然间一只手搅动了这一片寂静，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水哗啦着溢出浴缸，打湿了两人。
肺部重新得到氧气，迅速开始排水，生理本能让他顾不了一切，只剧烈咳嗽，一条柔软的毛巾落到他的头上，轻轻地，帮他擦着头发。
“我说，知道你是个笨蛋，没想到你这么笨啊。”伊惟开玩笑说着这句话，揉搓毛巾的手却忽地被人撰住。
湿潮，温热，那只刚从浴缸里爬出来的手紧紧抓住了他，雪白的毛巾之下，那个人的面容比毛巾更是苍白，乌黑的头发柔顺贴在脖颈上，他自己是毫不自觉，却不知道这一幕有何等的诱惑。
伊惟的动作不自觉停住。
那双清澈的眼眸带着一贯的淡漠，不，还有些微微闪烁的其他东西落在他的脸上，攥住了他的目光。
“伊惟，不要离开我。”陆夕如此说道，宛如溺水者抓住了稻草。
不，那不是喜欢。
伊惟从他的眼神中确定了这件事，但即便如此，“好的。”
他也还是下意识回复了这句话。
今夜老板本来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他却回想着离去时陆夕的表情，忍不住调头，然后就得到了“英雄救美”的机会。
之后拿这个借口汇报，就说自己和陆夕的关系终于“大进一步”，如此老板应该也能接受吧。
这当然只是借口。
他的心里无比清楚他不离开的理由。
因不自知而愈发惹人怜惜的脆弱，从水中绽放的身体满带潮意的诱惑，不，这些都不是，真正让他留下来的理由，是那一双紧紧攫住了自己视线的，眼睛。
纵使恐惧到了极点，却依旧那样清亮的，从黑暗深处传递光亮的，足可展现人心坚韧的双瞳。
他像被猎人捕捉到的动物，碰到那火炬般的目光的瞬间，放弃了挣扎，虽然明白将会面对何等的命运，但他却心甘情愿地，被捕捉。
一夜风波，陆夕醒来时还有点精神恍惚，摇摇晃晃起床，但还是和伊惟一起上学。
到了学校，各行其是。
昨天的风波好像真是一场梦，校园内的论坛一派平静，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帖子高高置顶，点开昨天那些热帖，相较昨日的火爆热闹，今日的跟评者寥寥无几，时事如火柴，只能燃烧一瞬。
陆夕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但看到昨日热帖中那些关乎伊惟的信息，还是忍不住点开，不知为何，今天的心情和昨日完全不同，他有一种想要让Lucas将这些帖子全部删光的冲动，好歹理智及时到场止住了他。
Lucas为了保护陆夕，删贴是天经地义，但如果乱用私权，删掉他人的帖子，那又是一说了。
陆夕坐在办公桌前，恍惚觉得还是昨天，高空中的阳光炫目，大块大块的金色碎片落在会议室的地毯上，那个女孩子站在山崖边，无比凄哀地回头看他。
虚空中仿佛还能看见宋灵的眼神，陆夕如坐针毡，站起来走来走去，忽然下定决心，叫道：Lucas，打开定位，搜寻伊惟。
亲眼看见那样惨烈的画面，让陆夕觉得生命真是脆弱如蛋壳，他莫名生出一种恐怖的念头，担心伊惟会不会也像宋灵那样去了某个不知名的山崖，然后又死在他眼前。
Lucas立刻回应，它能够连通全球卫星，现在某一颗监控卫星或许正悬浮在距离圣庭大学万丈之外的宇宙中，但仍清晰无比地将影像传递到陆夕眼前。
背景还是大学，陆夕稍微宽心，然而下一幕却又让人揪起了心脏。
伊惟背着书包正走一条小路上，忽然有人出来拦路，人数还不少，有男有女，双方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伊惟没说话就被人推了一掌。
校园监控连声音也能记录下来，人群中传来不屑的讽刺，“伊惟，你还有脸来学校啊？”
“我是这儿的学生，怎么不能来？”
“你这个贱民，要不是陆夕给你撑腰，根本就没资格进入我们学校，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污了我们的地方。”
“哦，不对，你是陆夕的小白脸吧，呵呵，也就是个卖屁股的，现在你滚回去的地方恐怕比你家好多了吧，哈哈哈……”越发张狂的笑声，越发不堪入耳的话语。
争执的最后，就是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忽然钻出来，怀中的一大桶油漆直直泼向伊惟。
那个被泼成黄色的人站在原地，头上、脸上都流下黏稠的黄色液体，衣服上更是沾了满身，陆夕看不清他的面容，男男女女的笑声愈发猖狂，“哈哈哈，看你还敢和我们作对，竟敢抢我们老大主席的位置，真是不要命了。”
陆夕楞在原地，那些笑声清晰入耳，他在高空中望着这真实发生的过往，某个刹那有些不敢置信。
等到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达了现场。
来得太过迅速，那帮人一见到陆夕，立刻一哄而散。
油漆那种刺鼻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陆夕任由这帮霸凌者离去——反正监控在那儿，一个也跑不了。
他连忙去帮伊惟擦油漆，“你没事吧？”
手却被人猛地打开，“别碰我。”
伊惟的语调，从所未有的冷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