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换下那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镜中的少年,头发长到披在肩上,他皱眉,一直是vivian给他剪头发,Vivian上个月转院之后,他再也没剪过头发。
送来的西装略显肥大,腰侧空荡荡,袖口有些长,Lucas提醒:可以折一下。
少年照做,先是折起袖口,然后弯身折裤腿,动作一丝不苟,折痕整整齐齐犹如熨烫,做完一切,他便朝门口走去。
手放在把手上,他回望房间一眼,偌大而洁白的病房,闪着微光的机械正在一点一点熄灭,十几年来未曾停歇的嗡嗡声响渐渐归于无声。
Lucas问:舍不得?
他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望向窗外,病房外是一片花园,不论白天下雨,总有许多同样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人在草坪上集会,读诗、画画、跳舞、演奏各种各样的乐器,又或在太阳底下自言自语。
若要说真有什么稍微不舍,那也许就是这群一直朝夕相处的人,十几年了,认识的人不很多,离去的人却很多,但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一段如此漫长的时间。
他没来由产生一阵奇异的眩晕,那群载歌载舞的身影在眼前乱晃,他握紧了门把手,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感情绝非不舍,而是……恐惧。
那群人还在载歌载舞,丝毫不知一个同伴又将离去。
身后的长廊泛起了皮鞋踏在地上的冰冷脚步声,他缓缓关上门,房间里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也被阻隔在他的身后。
一群身穿白大褂医生打扮的人向陆夕走来,为首者是陆夕的主治医生伊思明,对陆夕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恭喜出院,陆夕。”
伊思明是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医生,现在已经有80多岁了,精神矍铄,一头银发在灯下闪着冷光,却笑眯眯像个慈祥的祖父
“也多谢你,伊思明。”陆行也轻声回答。
其实他很早很早就可以出院了,那个时候唯一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就是伊思明,他是脑神经科学领域的世界级专家,说话一言九鼎,他就被迫继续“住院”。
陆夕在医院住了十四年,每年都会参加这场由伊思明担任主考官的精神测试,每一年的成绩都是不合格。
7月17日,生日过后陆夕参加今年的测试,终于通过。
伊思明拿出诊治单,陆夕的诊治记录一页一页滑过眼前,到了最后一张,稍稍停顿一下,这是陆夕前日提交的高等智商精神测绘试卷。
陆夕直视过去,虚拟屏幕上的德文密密麻麻,伊思明有意遮挡,但他就算倒着看也是一目十行,伊思明似乎对他的测绘卷颇有迟疑,尤其是在最后一个题目上流连过久。
“怎么了?”陆夕问。
伊思明将手中的测绘卷递给陆夕:“你自己看。”
陆夕翻开最后一页,冰冷的蓝光映在他的眼球上,得分栏那里的数字,是“70”。
这本测绘卷总分1000分,他只得了70分。
陆夕眼瞳微缩,伊思明打量他,“你不满意这个分数?”
陆夕抬头。
伊思明正视过来,“你4岁时第一次测试,知道你的分数是多少吗?1000分,满分。”
陆夕又看了一眼虚拟试卷,将其归还,“这是减分制的试卷?”
“不错。我的这份试卷,不是测验人的精神正常值,而是测验人的不正常值,你第一次就得了满分,我从医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提交这份试卷的完整答案,也从未有人获得这么高的分数,除了你。”伊思明意味深长看了陆夕一眼,“十四年,陆夕,你的精神水平终于降到了正常人的精神阈值之内。”
Lucas说:微笑吧,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陆夕看着伊思明,嘴角缓缓扬起,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或许五官狰狞。
伊思明似是看出他的意图,皱了皱眉,用德语说了一句:“Lucas,你连笑容也需要学习。”
陆夕收回那个难看又勉强的笑容,平静回道:“我知道了。”他也是用德语,他的主治团队中,除了伊思明是德国人,其他都是俄国人,并不懂德语。
一群人朝医院门外走,路过花园时,那一群蓝白条纹的病人忽然传出一声:“拜拜,陆夕。”陆夕回过头去,只觉这声音熟悉,却不知是谁,那群人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咬着画笔,有的则是干脆毫无意义地晃手晃脚,他分辨不出来。
伊思明提醒:“陆夕,接你的车来了。”
陆夕回头,一辆豪华的碟形车浮在医院门口,司机身着黑白的燕尾服正在恭敬等待,这个时代,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是自动驾驶,所谓的司机倒是如各式各样的车标一般,只是一种奢华的点缀与身份的象征了。
伊思明收起诊治单,忽然变得无比严肃,“陆夕,不要忘记,出院观察期为一年,这一年非常重要,你必须学会融入社会,不然随时有可能会被强制入院。”
陆夕抬眼看来,一双眼瞳黑沉如墨,他背后那枚蛋黄般昏暗的太阳正在缓缓下坠,一瞬间伊思明有些错觉,好像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披覆了完全的黑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意从那双眼中渗了出来。
陆夕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伊思明更加犹豫自己的判断——弄错了吗?
陆夕参加了这么多年的测试,凭他的智商,还拥有那个名为Lucas的辅助智脑,想要操纵得分绝对不是难事。
试卷既然是人为因素,就必然存在漏洞,如果陆夕是钻了规则的漏洞拿到足够出院的分数,那么他本人或许……只是伪装。
夏夜热意微曛,伊思明却觉得背后泛起丝丝冷意。
他放走陆夕,是不是个错误?
手忽然被人抓住,就像小孩子抓住父母衣摆那般,笨拙而莽撞,五指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天荒地老绝不松开。
陆夕的手在颤抖。
伊思明的目光慢慢落到少年的脸上,陆夕也看着他,毫无表情地慢慢说道:“我会想你的,伊思明。”
他看起来如此平静,然而平静的面容之下却隐藏着波澜激烈的感情。
伊思明拍了拍陆夕的肩,露出和善的笑容,对于现在的陆夕而言,表情比语言更加浅显易懂。
Lucas说:伊思明很喜欢你啊,你也要表示一下。
陆夕不知道怎么表示,司机打开车,做出邀请的姿势,陆夕上车,伊思明的提醒传来,“陆夕,出院之后遇到任何事情,记得及时来找我。”
陆夕回头,望向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伊思明的身后,白色的医院如同一个鸟巢在夜色中闪光。
“我知道的,伊思明。”陆夕如此回答,就在沉沉夜色中上了车,再不回头。
车内恒温且舒适,司机象征性坐在驾驶位,陆夕望了望四周,便对司机道:“等到了下一个接泊点,你回去吧,我自己来驾驶。”
司机回头,看样子并不是简单的司机,神情冷静而平静,眼神里却有着丝丝的惊讶与不信任,不过片刻,便恢复了从容,“先生十分期待见到您,您不回去吗?”
司机说话拐弯抹角,陆夕却坚持,“不回去。”
司机微微一笑:“听说少爷在一周之内接连通过出院考试,大学考试,驾照考试,这么多的东西,一时突击对少爷当然简单,只是驾驶需要经验,恐怕……”
驾驶权如果掌握在管家手中,就必然不会按陆夕的路线行进,陆夕坐直身子,“我拿的驾照是s级,分数也是历年考生中的最高分,考官说我可以去考f4的驾照,司机先生,你的驾照是几级?你又考了几分?”
司机神色微悚,“少爷……”
陆夕目光清明,还没有说他其实只学了半个小时就拿到这种分数,只是看他,“接泊点还有三分钟抵达,你准备叫车吧!”
司机下车前还是与陆昭棠通话,得到了先生的允许,不情不愿跳下车,还想多啰唆几句,陆夕却已经将车转入人工驾驶模式,飞速融入车流消失不见。
lucas说:你还真是没礼貌啊,司机先生也很尽职啊。
陆夕却不想理会Lucas,他走的是最荒芜的一条小路,耗时最长,但最安静,足以供他来静心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三岁就住院,十七岁才出院,这与世隔绝的十四年,他失去了对这世界的认知,虽然Lucas可以将一切信息都告知他,但伊思明说过,信息与体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与世隔绝的时间越久,就越发难以回到人类世界。
他觉得这世界很陌生,其实并不想出去。
但伊思明却说,一辈子呆在精神病院里,是件悲哀的事,对于一个疯子而言是如此,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更是如此。
但是,一个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四年的人,还是正常人吗?
陆夕一时出神,车内突然响起尖锐的报警声,“危险,危险,撞击!撞击!”
碟形车速度飞快,Lucas也在紧急提醒:“有人!立刻转向,立刻转向!”
脑内脑外一时发出警报,陆夕头痛如裂,等到看清眼前人影,凭他的反应速度,也仅仅来得及稍微转了一下方向盘,碟形车几乎是擦着那人冲了出去。
碟形车的驾驶需要绝对平衡,稍稍一碰,车内一阵天翻地覆,陆夕的头撞了一个包,镇定下来,快速将车锁定,然后跳下车去看那个被撞的人。
天色愈暗,陆夕选的这条路荒僻无人,下车之后才发现这地方是一片废弃的工业园,半人多高的杂草纵横乱生,像是鬼影,陆夕看见一片蔓延开去的草从倒了大半,就往那处走去。
那漆黑的身影痛苦地蜷在草丛中,倒也没昏迷过去,只是无法动弹。
陆夕望向那影子,“你怎么了?”
他还是缺乏基本的社会常识,撞了人之后,也就直愣愣站着,并不知道如何对对方施以援手。
一切发生得都如此巧合,那被撞倒的身影听见问话,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浓墨般的夜幕降临,四周的公共路灯纷纷点亮,这张人的脸也像是被光照亮了一般,才映入陆夕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