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弗朗明哥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不同于以前做的关于少年时期的噩梦,有再次身临其境的恐慌感。这次,像是半个旁观者,他参与着,且无能为力着。
他梦见自己到了某地的海边,一个人在笼着茫茫白雾的大海边站着,举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他走啊走,却怎样也无法走离海岸,像是中了某种诅咒,不得出逃。
不知多久以后,落潮,一个黑点突兀地自海面下露出。走近以后看清楚那是一艘残破的小船,半淹在海水中。船底有一个破洞,裂痕粗糙,它曾遭受过毫无章法的暴力对待。
就在多弗朗明哥蹲下三米多高的身子去打量这艘小船的时候,小船前方的浓雾中一阵童声越来越近。
“我是小赖皮,一只小鳄鱼
牙齿锋又利,多的数不清
看到东西我就会咬下去
东咬西咬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咬东咬西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我是小赖皮,一只小鳄鱼……”
童声软软的,一首调皮的儿歌唱的像撒娇一样。
“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咬东西
我爬到我妈妈那里,让她看看我多会咬东西
东咬西咬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咬东咬西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我是小赖皮,一只小鳄鱼
怎么咬就是咬不够哩……”
多弗朗明哥保持着蹲在船旁的姿势,听那有些欠揍的歌词,怎么都觉得有着这样乖巧声音的小鬼唱着它有点不对劲,这样的歌倒是比较符合韦恩那种混小子。
“我咬了我爸爸的腿一下
然后我就睡着哩
东咬西咬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咬东咬西的小赖皮
小呀小赖皮……”
歌声越来越近,浓雾中渐渐显出来者的模样。小小的,生嫩的,看起来还很软乎乎的。
是个小女孩。
这个孩子长得很漂亮,淡金色的短发,粉嘟嘟的小脸。一身白色的棉布裙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是很干净合身。
发现了多弗朗明哥的存在,小女孩不再唱歌,在他面前几步停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盯着。
多弗朗明哥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着他。尽管他是蹲下来的,但是小女孩去看他还是需要努力仰着头。
这么一仰头,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多弗朗明哥的目光之下。上面有一圈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人砍过似的。眉毛一挑,重新去看她的短发,发梢层次不齐,但是基本长度都离脖子上那圈伤疤不远……
“呐,”小女孩歪歪小脑袋笑的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叔叔你的粉大衣跟我爸爸的一样好看呢。”
“头发好丑。”没头没脑的一句评价。
两只小胖手不好意思地捂住发尾,小声道:“其实以前很好看的……”
多弗朗明哥看着她软萌的小模样,不说话。是啊,以前是很好看的,小公主一样的淡金色长发,他知道的。
伸手拨了拨从她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缕头发,真的是软软的。淡定地问她:“都这么久了,脖子的断口都已经结痂了怎么头发还没长回去。”
“这个啊,温蒂也不知道呢,”温蒂摇摇头,笑的很开心:“可能是要等哥哥来了才可以吧,我们约好了的,要哥哥给温蒂梳头发。”
凑近多弗朗明哥,肉乎乎的小手弯起放在嘴边,小声道:“叔叔我悄悄跟你说哦,我哥哥梳的头发其实特别丑。”说着说着她自己就先乐了。
提到同胞的哥哥,她笑的那么甜。
“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以前没见过你呢。”忽然想起了什么,温蒂劝他:“快点离开吧,这里不好的。”
曾经从音贝里听过小鬼喊“爸爸”的声音,此时听小闺女喊自己“叔叔”……多弗朗明哥觉得有些不爽。于是戳了戳她粉软的脸蛋:“喊爸爸。”
“诶?!”吃惊地瞪大了本就挺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多弗朗明哥看,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我爸爸很强大的,不会来到这里的……”
强大的人不会来到?多弗朗明哥伸手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带到怀里,啧,小闺女摸着的感觉跟臭小子真是不一样,粉软的乖团子让人忍不住就想宠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边揪着小闺女肉嘟嘟的小脸,一边问道。
“介里……”还没从多弗朗明哥刚刚那句“喊爸爸”中回过神来,温蒂懵懵懂懂地回答:“素达科镇……”
达科镇?那个已经让巴法罗炸了的镇子?不是说已经炸得完全沉没了吗?
多弗朗明哥墨镜下的目光在温蒂脖子的伤疤处游走,这样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了。
“咈咈咈咈……那么,这个世界该怎么称呼,地狱?冥界?”挺有兴趣地低笑。
“你真的是爸爸吗?多弗朗明哥爸爸?”有些相信了,温蒂紧张地捏起小拳头放在胸前,兴奋地道。
“多弗朗明哥爸爸?”危险地笑着:“咈咈咈咈……难不成你还有别的爸爸?”
“啊!”欢呼一声,小闺女直接扑到多弗朗明哥的身上,小脸在他的腹部蹭啊蹭,欢快地叫了出来:“真的是爸爸!温蒂终于见到爸爸了!”
小温蒂兴奋地脸都红了,大大的眼睛里开始积蓄泪水。也不怕生什么的,爬到多弗朗明哥的身上,用两只肉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就“叭”地一声很响亮地亲了他的脸。
小孩子嘴唇软软嫩嫩的,被亲上是种奇妙的感觉,让心也变得软乎乎的。多弗朗明哥懒洋洋地翘着嘴角,看她还没笑多久就突然开始哭了。
“哇……”肉肉的手背抹着眼泪,很难过的样子:“温蒂见到爸爸好开心……呜呜……但是爸爸怎么能来这里呢,妈妈跟哥哥该多伤心……”
抚着额头笑的戏谑,他的种居然会这么善良为人着想……她妈妈到底是怎么教出来她跟她哥这两个极端的?能耐啊!
“所以说这里究竟是哪里啊小鬼。”
浓浓的雾气,灰茫茫的阴沉天空,死水一般无波澜的海,不管是生命还是颜色,这里完全没有一点生机,连食腐的乌鸦都没有,只有阴风阵阵,真的是一片空洞绝望的死地。
“温蒂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道这是达科镇,知道温蒂是死了的……”说到这里她显得更加难过了,面上有着隐隐的惊惧,那天遇到的无辜厄难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之前这里只有我,那个时候还能到别的地方走走,后来这边出现了好多以前镇子上的人,他们说爸爸杀死了他们,然后……”
“然后?”
“然后他们就不见了,温蒂从那时候开始就离不开了,最远也只能到这里,每天来看看哥哥做过的坏事,慢慢等着哥哥和妈妈。”抱着多弗朗明哥的结实的手臂,温蒂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黯然地看着那艘小破船。
这么久的孤独中,支撑着她的只有以往和家人在一起的回忆。
这个时候是该夸不愧是他的种心性坚韧,还是要咒骂一声“鬼地方”?多弗朗明哥一下一下地摸着温蒂的小脑袋,想不出来该跟她说什么。
若是平常他就直接讽刺过去了,这么难过孤独直接去死好了,可这个孩子让他开不了口。她那么纯真善良,跟母亲大人那么像,而且,已经死了。
半晌后,拽拽多弗朗明哥的衣摆,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满是希冀:“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们回家,不是我带你回家,仿佛他本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样。一字之差,给心思细密之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多了那么多的亲切慰藉。
于是,多弗朗明哥柔软的粉毛大衣上面多了个粉软的小团子。
温蒂趴在多弗朗明哥的背上,感受着与妈妈完全不一样的坚实宽阔后背,笑的特别满足。她在被爸爸背着呢!
她们母子三人曾经居住的屋子位置偏僻,在温蒂的指引下父女俩绕了半天才找到。
推开白色的围栏,绕过已经枯败的花园,多弗朗明哥瞅着那几间漆刷成粉橙色的小房子,房子外壁用亚克力颜料画着童稚的画,有天空、大海、动物和牵着手的一家人。门把手挂着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具狗,杉木做的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韦恩、温蒂、爸爸的家”,还用一颗画的不连贯的粉色爱心包围了起来。
多弗朗明哥没有忽略那“爸爸”两个字下笔极轻,而且是在两个字之间的空隙里写下的,根本就不用多想,肯定有韦恩那个臭小子的原因。
“爸爸!”他还在打量着房子的外部,温蒂已经跑进屋里搬了个板凳出来,对他笑的很甜:“爸爸坐!”
摸摸她的头:“乖孩子。”
得到夸奖,温蒂笑的更加开心,一口小小的乳牙露出来大半,白白的。兴奋过头,一心想跟初次见面的爸爸亲近,温蒂完全没考虑到她家爸爸的身高跟她那小板凳的不和谐。
多弗朗明哥也不点破,直接拎着那小板凳进了屋子找沙发坐下,那小板凳就放在沙发上给他搭着点儿胳膊。然后看着他的女孩儿笨拙地忙碌着,给他端来一杯茶,轻快地喊一句“爸爸喝茶”,再“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搬到他面前。
“爸爸你看,”拿着一叠画爬到多弗朗明哥的腿上,一张张地摊开给他看:“这是我画的爸爸,妈妈说爸爸有一件世界上最漂亮的羽毛大衣!”
看那画纸上粉红色的一团鬼东西,多弗朗明哥面色不变,早见识过她妈妈那恐怖的抽象画作,小闺女的画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爸爸看这个!”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画,温蒂两只小肉手捂着嘴巴偷笑:“这是哥哥画的爸爸,我悄悄捡回来的。”
这幅画……头疼地“咈咈咈”怪笑,那臭小子是在画他自个儿吧,十个手指画满金戒指,脖子上还有几条金链子……让人蛋疼的暴发户模样。
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多弗朗明哥看小闺女一张张地展示她那些画,给他解释是什么时候画的,画了些什么。她很有精神,他也是意外的耐心,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普通人家的父女一样。
看完那几张令人无奈的画,温蒂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硬纸板,吐吐舌头,不大好意思地递给多弗朗明哥。
手工叠好的红色爱心尖角相对,围成一朵花,整整齐齐地黏贴在白底的硬纸板上,中间充当花蕊的是一只嫩黄色的千纸鹤,硬纸板上还用彩色的马克笔写着“父亲节快乐∩_∩”。
“这是给爸爸的父亲节礼物,一直没机会送给爸爸……”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害羞地低下头看脚尖,温蒂悄悄地打量多弗朗明哥的表情,生怕他会不喜欢。
多弗朗明哥从未收到过这样简单粗糙的礼物,也是第一次收到父亲节礼物,没有哪个时刻有着这样深切的身为一个“父亲”的感觉,他想说话,想再摸摸温蒂的小脑袋夸夸她,身体却僵硬着动不了了。
许久没有听到爸爸说话,温蒂忍不住抬起头,安静地和多弗朗明哥对视了一会儿。
大眼睛眨啊眨,问他:“爸爸是要回去了吗,我知道的,爸爸那么厉害不会那么早就来到这里的!”小脸上此刻满是骄傲,她早就说过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
“今天能见到爸爸已经很满足了,反正以后总还会再见,温蒂再等等没关系的。爸爸还是快回去陪妈妈和哥哥吧,哥哥也是很喜欢爸爸的!”
这孩子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从相认开始一直不停地喊着“爸爸”么,她几乎没有一句话里是没有喊过“爸爸”的。像是要把过去那些年未曾喊出口的和着未来没有机会再喊的一起喊出来。
爸爸、爸爸、爸爸……
这样单纯的孺慕之情太沉重了,多弗朗明哥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注视着温蒂。
“温蒂,非常非常喜欢爸爸呢!”
醒来前多弗朗明哥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温蒂喊出这句话时掉下的眼泪,她其实很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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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像梦见了什么?
午睡醒来,德雷斯罗萨的天气很好阳光很热烈,多弗朗明哥揉揉额角,伸手拿过旁边的瓶子灌下一口酒,有些困惑地想着刚刚好像做了个梦,但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那个记不得的梦似乎影响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影响到。
若说醒来之后真的有感到什么不同……他瞟一眼旁边呼呼大睡的混账儿子,没个睡相,腿居然敢大大咧咧地伸到他爸肚子上。啧,更嫌弃了。
梦境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梦着的时候百般真实,醒来后也可以忘的彻底。
最残忍不过了。
很久以后,多弗朗明哥偶然听说非自然无辜早夭的孩子太弱小,若是亲人有为恶者,所杀之人的怨气会报复在早夭孩童的身上,使之无法转世投胎,一直被怨气围困在三界之外。
周围人都对此种鬼神乱力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他也是不信的。但是却莫名烦躁了整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疼。
那个孩子,不知会继续孤独地被困在那里,怀抱着无望的团聚期盼多久。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关于她的这一切,不会有人知道了。